桌案上，《西疆战事复盘录》的墨迹己凝固，字里行间透出死气。
顾维桢放下笔，指节轻叩桌面，发出两声清脆的响动。
阿西端着清水上前，准备收拾这沓足以灭门九族的罪证。他的手刚触及稿纸边缘，就被顾维桢按住。
“留着。”
阿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大人，留着这东西，就是留着一道催命符。”
“我知道。”顾维桢没有多做解释，将那份要命的复盘录与伪造的战报原件叠好，用油纸仔细包了三层，塞进书案最深处的夹层里。机关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声。
阿西看着那处夹层，喉结滚动，仿佛看见的不是一块木板，而是一口棺材的盖子。
门外传来管家压得极低的声音：“大人，有女子求见，戴着幂篱，说是……有救命之物相送。”
阿西脸色再变，手己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大人，此时此刻，谁来都是圈套。”
顾维桢轻敲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京城里想让他死的人很多，但用这种一听就有鬼的法子，未免太蠢。
“让她进来。”
女子入室，一身深色衣袍将身形完全包裹，头上的幂篱垂下厚重的黑纱，看不清容貌。她一进门便跪倒在地，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顾维桢没让她起身，目光越过她，落在她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布包上。
他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室内只剩下女子的喘息声和阿西紧握刀柄的细微摩擦声。
这女子怕的不是他，而是她怀里那东西，以及那东西背后的人。
终于，顾维“桢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无波：“你怕的不是我。”
女子身体猛地一僵。
“你怕的是你怀里那个东西，以及它背后的人。”
女子仓促抬头，黑纱下的面部轮廓因惊恐而起伏：“大人……求您，救我族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被什么东西强行压抑着，听起来古怪又绝望。
顾维桢从案后走出，在她面前蹲下，目光与她平视：“我只查案，不救人。告诉我，你要我查何案？此物，是人证，还是物证？”
女子颤抖着双手，将那个粗布包裹举过头顶。
“是遗书，也是……罪证。”
阿西上前一步，警惕地接过布包，先掂了掂，又捏了捏，确认没有机括暗器，才转递给顾维桢。
顾维桢解开粗布，里面是一卷兽皮。地图展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酥油味混杂着某种异草的气味扑面而来。
图上绘制的是藏边地貌，线条古朴，标注的地名多半闻所未闻。
“阿依慕……我的名字。”女子低声说出这三个字，像是在诀别。
她重重磕了一个头，不等顾维桢再问，便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夺门而逃，消失在夜色里。
阿西追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关上门。“大人，这……”
顾维桢没理他，大脑正在高速运转。所有他曾调阅过的官方舆图、行军路线、商道记录，此刻都在他脑中浮现、重叠、比对。
很快，他发现了问题。这张古图上，多出了几条官方记录中不存在的秘密通道。这些通道蜿蜒于雪山河谷之间，完美避开了所有驿站与关隘。而所有通道的终点，都指向一个地方——茶马古道。
那桩悬而未决的茶马劫案，真相瞬间浮出水面。
哪里是什么劫案，分明是运输。
走私。比贩卖私盐利润更惊人，行事更隐秘的走私。
他的指尖抚过地图上的线条，触感微凸且坚硬。他用指甲轻轻一刮，一些暗红色的粉末落在指尖。这不是寻常的矿物染料。
阿西取来一碗清水。顾维桢将粉末投入水中，那粉末并未化开，而是缓缓沉向碗底，在水中折射出暗淡的金属光泽。
是藏边特定矿脉出产的一种稀有矿石。
这张图本身，就是一枚信物。它的材质，证明了它的来源。背后，是一个控制了秘密矿山，并以此为信物构建起庞大网络的势力。
顾维桢的目光重新回到地图上，注意到那些秘密路线旁散落着一些奇怪的符号。既非藏文，也非任何一种己知的文字。
那是暗号。
他闭上眼，庞杂的知识在他脑中飞速检索。是了，数百年前一个早己消亡的边疆教派所用的密语，他曾在一本残破的古籍中见过。
一个符号代表“避风处”，一个代表“水源”。
另一个，他辨认了许久，才确认其意——“白面”。
而一个更复杂的符号，代表着“会响的铁器”。
鸦片与火枪。
西疆那支用西洋火枪武装廓尔喀人的势力，与茶马古道上走私鸦片的网络，是同一个。
托木尔隘口那三千精锐，并非败给了悍不畏死的廓尔喀人。他们是败给了这张巨网源源不断输送给敌人的军火与物资。整场战争，或许就是为了掩护这张网络的存在，又或许，是这张网络失控后必然产生的结果。
顾维桢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一个标注着“圣泉”的村落。官方户籍勘报中，此村以畜牧为生，平平无奇。可他调阅过的文书却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这个仅有百余户的村落，每一年的药材消耗量，是同等规模村镇的十倍。旁边一个叫“铁匠铺子”的聚落，登记在册的铁匠数量，足够为一个卫所修缮兵器。
这些看似普通的村落，都是这张走私网络上的节点、仓库、工坊与销赃地。阿依慕的家族，恐怕就是其中一环。她怕的，是灭口。
顾维桢缓缓将地图卷好，收入怀中。
“阿西。”
“大人。”
顾维桢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发出清脆的响声。
“备车，去顺天府大牢。”
阿西一愣：“去大牢？”那地方晦气，何况现在这种时候。
“见一个人。”顾维桢拿起那份伪造的战报，在指尖弹了弹，“那个倒霉的御史，周正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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