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报八百里加急入京。
天色如墨。西疆再败。
廓尔喀人越境，三千精锐折损，托木尔隘口失守。奏报上的说辞言简意赅：军械老旧。
又是军械。
顾维桢将那份薄薄的奏报压在桌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每一次西疆战败，罪责最终都指向军械。他深知，这不过是一块用来遮掩溃烂伤口的遮羞布。他闭上眼，朝堂上那些争功诿过的嘴脸一一浮现，最终定格的，却是边关小吏念出阵亡文书时，那些百姓骤然失声的恸哭。
国不存，民何附？
朝堂上的风向很快就变了。和珅一党率先发难，矛头精准地指向了正在前线督办粮草的御史周正源。罪名罗列得明明白白：通敌，克扣军饷。奏请即刻锁拿回京。一个完美的替罪羊，家世清白，后台不硬，最容易被唾沫淹死。顾维桢心底泛起冷笑，腐朽早己从根部开始，这些人却只想着修剪枝叶，好欺瞒君父，蒙蔽天下。
门外传来阿西的脚步声，透着一股子疲惫。
“大人，查清楚了。”阿西进门，先灌了一大口凉茶，“京城里用库车红染料的作坊一共七家，三家皮货，西家油布。小的们一家家跑断了腿，账本都快翻烂了。其中规模最大的叫‘西海通’，专做南北大宗油布生意，东家是户部郎中于瑞。”
阿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于郎中的夫人，是和相府大管家的亲妹妹。”
“连襟。”顾维桢替他补上了这两个字。
阿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屋里明明不热。“大人，线索到于郎中这儿，再往下……就是公然跟和相过不去了。”
话音未落，另一名亲信从暗影处走出，双手呈上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
顾维桢解开层层包裹。几片焦黑扭曲的金属碎片，带着前线的寒气，落在他掌心。这是从廓尔喀士兵尸体旁寻得的，并非清军制式的兵刃。他将碎片置于灯下，指尖轻轻触碰。
微尘溯源术。
常人眼中的废铁，在他意识中却开始分解重构。金属的分子结构，晶体排列，每一处微观的缺陷。他感知不到传统锻打留下的锤击力道，只有一种均匀、恒定、冷酷的碾压痕迹。铁料中锰与碳的比例精准得可怕，纯度极高，远超任何手工冶炼的范畴。非大清百炼钢，亦非廓尔喀乌兹钢。
这种质地，这种工艺……是泰西机器的产物。
廓尔喀人的弯刀背后，是西洋人的火枪。战局的性质，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这己非单纯的边境摩擦。
顾维桢豁然起身，在墙上摊开西疆舆图。奏报上的行军路线、兵力部署，在他脑中迅速化为无数光点。光点在无形的逻辑沙盘上移动，模拟着交锋、推进、损耗。
托木尔隘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三千精锐扼守，足以抵挡数倍之敌。沙盘反复推演，即便是正面强攻，清军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除非……
他的目光凝固在舆图上的一点。隘口侧翼，原先驻扎着一支用以策应的骑兵。然而就在廓尔喀人发起总攻的前一日，一纸军令，将这支关键的骑兵调离至百里之外去“清剿流寇”。
这道调令，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是愚蠢的巧合，还是蓄意的谋杀？
顾维桢重新拿起那份战报，凑到鼻前。除了墨香，还有一股京城文渊阁纸墨铺特有的松烟气。他取出一根银针，在字迹上轻轻刮下些许墨粉，投入一碗清水。
墨迹辨年法。
墨粉入水，其晕开的速度、色泽的饱和度、层次感，皆因研磨时间与风干程度而截然不同。陈墨入水，晕染迟缓，色泽暗哑。而碗中的这团墨粉，几乎在瞬间就地扩散开来，色泽鲜活，层次分明。
这是三日之内新研的墨。
一封号称半月前从西疆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军情战报，用的却是三天前才在京城研开的新墨。
战报是伪造的。
在京城伪造好内容，再用快马送去前线盖上主帅大印，然后堂而皇之地以八百里加急的名义送回京城。一套流程天衣无缝，完美地掩盖了所有指挥上的致命失误，将罪责稳稳地扣在了军械老旧和周正源的头上。
彻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瞬间传遍西肢百骸。那些死去的士兵，并非死于外敌的刀枪，而是死于自己人精准的算计与出卖。
胸口一阵翻涌，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他查出了真相，却无法将这真相公之于众。这张巨网早己铺开，他每拨动一根丝线，感受到的反噬只会更剧烈。
良久。
顾维桢缓缓坐首了身体。他从书案最底层抽出一沓宣纸，亲自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远方传来的丧钟。
笔尖饱蘸墨汁。他写的，并非弹劾和珅的奏疏，也非为周正源鸣冤的辩白。
纸上落下六个字：《西疆战事复盘录》。
第一行：托木尔之败，非战之罪。
阿西在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大人，您写这个……是递不上去的。”
顾维桢没有抬头，笔锋也未曾有片刻停顿。他要记录下沙盘推演的每一个细节，记录下那个被调走的骑兵营，记录下西洋火枪的痕迹，记录下每一个被掩盖的真相，和每一个本不该死去的人。
“写给死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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