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桢踏入顺天府大牢。一股霉烂与秽物混合的恶臭扑面而来，阿西下意识地抬袖掩鼻，却被顾维桢一个眼神制止了。
狱卒是个瘦长的老油条，提着灯笼，满脸谄笑：“大人，里边请。这地界儿潮，您当心脚下。”铁链在青石板上拖拽，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回响，刮得人耳膜生疼。光线昏暗，只能照见脚下一片湿滑的青苔。
周正源的囚室在最深处。曾经的御史言官，朝堂上掷地有声的人物，此刻蜷在一堆散发着馊味的稻草里，囚服己看不出原色。他对门口铁锁打开的动静毫无反应，仿佛一具失了魂的躯壳。
“有劳了。”顾维桢递给狱卒一小块碎银。
狱卒掂了掂，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花，躬身退下，十分有眼色地带上了门。
顾维桢走进囚室，将那份伪造的战报丢在周正源面前。纸张轻飘飘落在潮湿的草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周正源的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终于聚焦在那份熟悉的公文上。他喉间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埋我，再搭上三千条人命，就凭这么一张纸。”周正源枯柴般的手指戳了戳战报，声音干得像砂纸摩擦，“值了。”
顾维桢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仅一臂之隔的距离，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腐朽气味。“我不是来羞辱你的。”他的声音很平，在死寂的囚室里异常清晰，“除了这份战报，你还看到了什么？”
周正源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缓缓抬头，浑浊的眼中射出警惕的光。“败军之将，还能看见什么？报功的折子里，不是都写得一清二楚了么。”
顾维桢并不理会他的讥讽。“比如，一些行踪诡秘的商人。穿戴像汉人，做派却不像商人，倒有几分传道的味道。”
周正源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又或者，你在军营附近，听见过什么特别的口号，看见过什么奇怪的手势。”顾维桢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周正源脸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肌肉的牵动。“一个数百年前就消亡了的教派，他们的信徒，会用两根手指，一指天，一指地。”
顾维桢说罢，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模仿那个姿势。
动作不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周正源心上。他猛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身下的稻草哗啦散开。他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顾维桢的手势，嘶声问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想起来了。那些自称行商的汉人，给戍边的兵卒分发药材和所谓的“福报”时，做的就是这个手势。他们嘴里念的不是佛经，而是一些听起来通俗易懂的口号。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顾维桢替他说了出来。
周正源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整个人下去。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是……就是这个……”他像是陷入了梦魇，“他们说，朝廷气数己尽，弥勒即将降世，天下大乱就在眼前。信奉无生老母，死后可入真空家乡，得享永生……”
“他们不只传教，还散播鸦片，是吗？”
“是‘福寿膏’，他们管那叫‘福寿膏’！”周正源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抓住自己的头发，“能解边关的苦寒，能忘掉思乡的愁苦！好多人……好多人都……”
顾维桢的心不断下沉。思想的渗透，药物的控制。白莲教。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竟然早就和边疆的叛乱搅在了一起。这远比单纯的军事同盟更可怕。白莲教正在边军的底层，如水银泻地一般，传播教义，腐蚀军心，瓦解大清的防线。
裴长风……阿依慕……所有线索在顾维桢脑中飞速串联。裴长风追查的，绝不止是走私。他一定是发现了白莲教的踪迹。而阿依慕的家族，作为茶马古道上的地头蛇，信奉的是本地神明或是藏传佛教，必然会本能地抵触白莲教这种外来势力的侵入。所谓的家族恩怨，不过是这盘大棋上一次不起眼的冲突。阿依慕的家族阻碍了白莲教的发展，于是，他们就成了必须被清除的目标。
这张网，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还要精密。用鸦片开路，用教义为心，用火枪为爪牙。从内地到边疆，从精神到肉体，它要将整个大清，从内到外，彻底撕裂。
“那些火枪……”顾维桢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些源源不断的西洋火枪，也是他们提供的？”
周正源木然地点了点头。
“商队里，有几个碧眼金发的‘昆仑奴’，他们说是从西洋请来的工匠，帮着修理铁器。”
不是工匠。是军事顾问。
一个有白莲教渗透，有西洋势力支持，以庞大走私网络为血脉的怪物。它的一呼一吸，都带着王朝末路的腐朽气息。
顾维桢站起身，弯腰捡起那份湿冷的战报，仔细折好，放入怀中。周正源看着他的动作，死灰般的眼中，竟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大人……你……”
顾维桢没有回头。“你看到的，我会让所有人都看到。”
走出大牢，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目。顾维桢站在马车旁，沉默了许久。“阿西。”
“大人。”
“去琉璃厂，找京城最大的书局。”
阿西一头雾水：“买书？买什么书？”
顾维桢的目光投向遥远的西山，那里是京城各大寺庙的所在。“搜罗市面上所有关于白莲教、弥勒教的经义、杂谈、野史。一本都不许漏。”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去查，京中哪座寺庙的僧侣，与西疆的寺院往来最为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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