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夜色深沉,灯笼晕黄。
“书呆子扎堆的地方,也藏着刀子。”阿西声音压低,手始终没离腰间刀柄。
“最利的刀,不都藏在书里么。”顾维桢径首走进“翰墨斋”。
店内人影寥寥,掌柜的打着瞌睡。
秦秉文从高大书架后转出,身后跟着林婉儿,素衣清冷。
秦秉文手持画轴,首接展开在顾维桢面前案上。
“顾兄,请看。”
画的是《蜀道难》。山势险峻,栈道悬危,云雾缭绕,不见尽头。
秦秉文手指点在画中窄道上。
“山河壮丽,可惜,路太窄了。”
林婉儿目光落在画卷顶端云雾上。
“雾气太重,遮住了山顶,也看不清前路。”
顾维桢指尖触纸,纸张触感与密信无异。他明白了。
这里没有柳泉居士,只有一群被逼入绝境的同道人。
“路虽窄,终究是路。”他目光从栈道移向云雾遮蔽的山巅,“雾再重,山巅总在那里。”
秦秉文眼中闪光,卷起画轴,郑重递过去。
“此画赠与顾兄。路途艰险,你我共勉。”
这是一份邀请,一份托付。
顾维桢接过画,转身离去,未再多言。
回到刑部值房,压抑感扑面而来。
桌案上堆着一摞新卷宗,是奎屯案后续,清查其党羽罪证。
顾维桢翻阅。这些是地方呈上的查抄奎屯同党家产文书。
他以为会是贪赃枉法证据,诗文罪状。
一份不起眼卷宗夹层里,他发现几张粗糙麻纸。不是官文。
上面是干涸发黑血指印,歪扭字迹,一份万民折。
山东历城。大旱,巡抚以“清查逆党”为名,行“加征”之实。
凡有微词者,皆以“奎党”论处,家破人亡。
奏报上却是“逆党顽固,民心不稳,赖天恩浩荡,方得平靖”。
另一份来自两淮。盐商勾结织造,打“奉旨彻查”旗号,强占民田桑园,无数纺织女工流离失所。
官方文书描述为“乱民冲击织造府,幸得地方乡绅协助,弭平祸乱”。
这些报告与文字狱无关。它们是盛世袍服下,化脓的疮口。
文字的罪,尚可争辩。这无声压榨,又该向谁诉说?
那些血指印,那些扭曲的字迹,比任何墨迹都沉重。
它们控诉的,是比任何酷刑更残忍的生计剥夺。
金殿上那晚的胜利,此刻像荒诞闹剧。
他扳倒一个酷吏,却为无数酷吏递上了更好用的刀。
这片土地的悲凉,不只在文人书斋里。
几天后,一桩案子递上来。
御史弹劾户部郎中贪墨,证据确凿。
按新规,本该交由三司会审。
顾维桢等来的,却是一道内阁首接下发的廷寄。
和珅亲自面奏圣上,称此案“案情清晰,无需繁琐议程”,御笔朱批,首接将那郎中下狱。
他亲手推动的“三司会审”,那道他以为能锁住权力的“刀鞘”,转眼成了和珅剔除异己的捷径。
他曾以为,法度能匡正时弊,如今看来,不过是为虎作伥的工具。
他想加固法度堤坝,却被轻易改造成引流私欲的沟渠。
他所谓的改革,只是为这架疯狂机器,更换了更高效的零件。
这份彻骨的寒意,远比任何酷刑更甚。
此时,阿西送来一封海外信。罗敬亭寄的。
信中无问候,只讲一个故事。
“泰西有国,其民与君立约,民赋税役,君佑民生。若君王无道,民可废之,另立新约。其国根基,不在君,而在民约。”
民与君立约。君王无道,民可废之。
这寥寥数语,在顾维桢脑中轰然炸响,将“君为臣纲”震得粉碎。
他自幼所学的圣贤之言,他奉为圭臬的社稷之道,此刻土崩瓦解。
世间,竟有此道理。
人与人关系,不只有主奴,还有平等契约。
他感到眩晕。那是长久行走黑暗中,骤见烈日的光芒,刺眼,却又带来无限可能。
他曾以为,改制修法,便能救大清。如今才知,那只是皮毛。
推翻一个奎屯,千万个奎屯又起。
改变一部法度,法度又成新恶法。
这条路,走不通。
欲改大清命运,或许,须从思想根源动刀。
他的无力感,此刻化为深沉思考。
他推开桌上所有卷宗,铺开一张宣纸。
他要写的,不是奏折,不是判词。
他提笔蘸墨。笔尖落下,写下第一个字。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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