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桢推开罗敬亭的书册。原理易懂,实践难行。
钦天监戒备森严,炭盆如何避人耳目运到观象台?冰块又如何悄无声息地运出?紫禁城内,一草一木的挪动皆有定规。能打破这规矩的,不是官职权位,而是某种不被注意的身份。
他要找的,是那个能让炭盆靠近仪器,又能让冰块凭空出现的人。一个在宫里几乎可以被视而不见的人。
翌日,顾维桢径首进了宫廷绣坊。
一踏入坊内,丝线、炭火、脂粉混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压得人呼吸不畅。管事的太监眼尖,一见他身上西品麒麟补服,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碎步挪得飞快。
“哎哟,顾大人,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管事的声音油滑得能滴出油来,“可是瞧上哪位姑娘的手艺,想给府上添件屏风?您只管说,奴才保管给您挑个手最巧的,保准让您满意!”
顾维桢眼皮都未抬一下,径首往里走。
“我找人,不挑货。”
管事的笑意在脸上僵了一瞬,又立刻活泛起来,点头哈腰地跟在顾维-桢身后,嘴里不停:“是是是,大人说的是。咱们这儿的绣娘,个个都是好手,就是有的性子闷了些,不大会说话……”
顾维桢不理会他的絮叨,目光扫过一排排绣架。几十个宫女埋头飞针走线,神情麻木,手下的龙凤祥云图案也透着一股僵硬的死气。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角落一个女子身上。
她太安静了,仿佛整个绣坊的喧嚣都与她无关,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那根针和那匹布。
管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那是金绣娘,手艺是顶好的,就是性子太闷,不讨喜。专做西洋楼那边的活计,脑子怕是跟着那些洋玩意儿学傻了。”
顾维桢走到她身边。
金绣娘正在绣一幅西洋楼景致,是远瀛观的大水法喷泉。她的针法细密得惊人,光影过渡之处,竟有几分西洋油画的质感。
顾维桢在她身侧站了许久,她似乎也未察觉,依旧垂首穿针引线。
“这处水法,你绣错了。”
金绣娘的针尖在布料上顿住。她没有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回大人,图样便是如此。”
“图样是死的。”顾维桢的语气平淡无波,“远瀛观谐奇趣东侧的水法,我看过。水池深三尺,水龙喷涌之时,压力会让池底的水草倒向西北。你绣的水草,方向不对。”
他顿了顿,手指隔空点了点绣品上一处幽深的阴影。
“而且,那里没有暗门。”
金绣娘握着绣针的手指,关节一寸寸泛出白色。
她绣出的喷泉旁,一扇极小的暗门藏在花丛阴影里。她用了最深的墨线,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顾维桢知道,真正的远瀛观,那地方是一堵三尺厚的坚实石墙。
她的沉默,并非恭顺,而是一种见过血的僵硬。
当晚,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灰烬,被送到了顾维桢的书房。线人躬身低声禀报。
“大人,这是从绣坊后院的灰盆里挖出来的。有人烧了东西,烧得很急。小的过去的时候,正巧瞧见豫亲王府的一个小太监在那附近转悠,神色慌张,东张西望的,跟做贼似的。”
顾维桢展开油纸,一股焦糊的丝绸气味立刻散开。他用镊子夹起一枚残片,放入一只白瓷皿中,然后滴入几滴无色液体。
液体触及残片,静置片刻,奇异的一幕发生了。从那烧焦的黑色纤维之中,竟缓缓渗出一缕幽暗的紫色,在清澈的液体中如烟雾般散开。
泰西骨螺紫。
物性鉴真,此乃地中海一种海螺所染,一两染料,价值千金。这种稀罕物,在京城只有宗人府下辖的内务府采办处才有少量存货,且记录明确,专供豫亲王府。那位亲王,以奢靡闻名,更好奇巧淫技,府中豢养了一批西洋技师。
线索,接上了。
仪器的损毁,需要冷热交替的演练。西洋楼的复杂水法,正是宫中最大规模的冷热循环系统。若有人想演练这种破坏手法,西洋楼是最好的试验场。
金绣娘的绣品,既是求救,也是无声的指控。她想销毁它,是因为恐惧己经压过了求生的本能。
顾维桢再次找到金绣娘时,她正在收拾绣筐。绣坊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灯火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顾维桢一言不发,将一枚小小的海螺放在了她的绣架上。正是那种能染出泰西骨螺紫的海螺。
他静静地看着她。
“听说豫亲王用这种海螺染料,只为绣一双穿一次就扔的便鞋。”顾维桢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死寂的绣坊里。
“我还听说,他府上连擦桌子的抹布,都用这种料子镶边。”
金绣娘收拾针线的手彻底停住。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点东西。那不是光,而是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恨意。这股恨意,瞬间点燃了她死寂的内心。
顾维桢察觉到了这股情绪。时机到了。
他将一张桑皮纸和一根炭笔推到她面前。
“我不需要你开口。”顾维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你的声音会引来杀身之祸,但你的手不会。”
他看着她那双布满针茧却依旧灵巧的手。
“用你的手艺,画出你看过的东西。画出那套水法,如何引水,如何加热,又如何……流向了不该去的地方。画出那扇门背后,站着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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