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划过桑皮纸,第一道粗粝黑线延伸开来。
金绣娘的手不再颤抖。濒临崩溃的堤坝一旦决口,剩下的便是混着泥沙的决绝。她的眼中没有顾维桢,没有这间昏暗的绣坊,只剩下这张即将承载她所有噩梦的白纸。对一个顶尖绣娘而言,用如此粗笨的工具描摹世间最丑陋的造物,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炭笔的碎屑簌簌落下,一幅诡异的图样渐渐成形。它与山水花鸟、亭台楼阁无任何干系,满是冰冷的管道、阀门、齿轮与铜管。这是一套凡人无法看懂的语言,精确,且致命。
顾维桢的目光紧随笔尖移动,他看得懂。
金绣娘所绘,正是西洋楼水法的内部构造,比工部存档的任何图纸都要详尽,也远比图纸上呈现的阴毒。图上,一条本该滋养园林的主水路,在半途被一个巨大的阀门强行分流,引向一个独立的黄铜锅炉。锅炉下方,她画了三团火焰,代表着足以熔化钢铁的猛火。滚烫的沸水,再通过一根深埋墙体、避开所有巡查路线的隐秘管道,被精准地引向谐奇趣外的冰湖之下。
“堪舆查诡术”所见的“能量异常”,在此刻找到了源头。这不是鬼神作祟,而是一台藏于地下的杀人机器。
图纸角落,金绣娘几乎要摁断炭笔,画了一扇极小的小门。门后,站着一个男人的侧影。她画得极快,没有丝毫犹豫,这幅景象早己在她脑中刻印了千百遍。西洋假发的卷曲弧度,那身专供豫亲王府的云缎锦袍的垂坠感,甚至腰间那块奢华玉佩的轮廓,分毫毕现。
最后一笔落下,炭笔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在纸上留下一道岔开的黑色伤痕。她整个人下去,倚着绣架,大口喘息,仿佛一身的精气神都己随着笔画抽干。
顾维桢拿起那张桑皮纸,纸张尚带着她手心的余温与汗湿。他指腹轻轻拂过那个戴着假发的侧影。原来如此。豫亲王府的西洋技师,仅仅是执行者。真正的导演,是对西洋奇巧淫技极度痴迷的亲王本人。他竟将整个西洋楼的水法系统,改造成了他的私人刑具。
顾维桢走出绣坊,夜风冰冷刺骨。
一名唤阿西的下属快步跟上,眉眼带着天真的笑意,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大人,赫舍里家又送东西来了!”他献宝似的把食盒往前递了递,“说是您爱吃的那家暖锅,铜锅涮肉,还配了糖蒜跟麻酱!一路拎过来,热乎着呢,小的闻着口水都快下来了。”
顾维桢脚步未停。
“退回去。”
阿西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啊?大人,这……这可是人家一片心意,天寒地冻的,您正好暖暖身子。”
顾维桢终于侧过脸,昏暗的灯笼光影在他脸上投下莫测的阴影。“告诉他们,顾某不收买命钱,也不吃断头饭。”
阿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提着那滚烫食盒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里面的汤水都晃了出来。他再不敢多言半句,抱着那个曾经香气扑鼻、此刻却重逾千斤的食盒,几乎是跑着离开。
顾维桢独自返回谐奇趣冰湖。
此刻万籁俱寂,月光洒在冰面,映出一片死白。他蹲下身,拿出金绣娘的图纸,图上那根热水管道的出口,被标记了一个微小的螺壳符号。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琉璃瓶,拔开塞子,将其中细碎的发光粉末均匀洒在冰面上。这是“萤沙”,一种对特定药物有微光反应的矿物粉末。粉末落下,如一层薄霜,在月下短暂明亮,随即归于沉寂。
没有动静。雅萱格格并非在冰上被下药,而是在落水前就己被人迷晕。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冰面。之前用“洞察之眼”看到的划痕,凌乱而微弱。此刻,有了金绣娘的图纸作为“钥匙”,这些划痕在他眼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意义。凌乱的线条重组、连接,构成了新的图形。那不是临死前的胡乱挣扎,那是一份绝望的地图。
赫舍里·雅萱在生命最后一刻,用指甲在冰上刻下了她看到的信息。几道断断续续的弧线,拼凑起来,正是一个不完整的管道走向。最深的一道刻痕,指向冰湖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假山。
那里,是水法的一个隐蔽通气口。
顾维桢站起身,走到假山旁。一股微弱的、带着水汽与药剂残留味道的暖风,正从石缝中逸散出来。他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景象:雅萱格格被迷晕投入冰湖,刺骨的寒意让她短暂惊醒。随即,湖底涌上的致命热流灼烧她的肌肤。冰下的沸水,冰上的寒风。在冰与火的交替中,她用尽最后的气力,留下了线索。
顾维桢收起图纸,冰冷的空气灌满肺腑。
他转身,对跟上来的下属下令。“传令下去。”
“封锁豫亲王府所有进出京城的通道。”
他顿了顿,抬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再去一趟刑部,就说本官想请豫亲王殿下,来大理寺喝杯早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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