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百官肃立。
朝议才刚刚过半,吏部侍郎吴沉便手持玉笏,一步踏出了队列。
他身形清瘦,一身绯红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但那股子文人的傲骨,却撑得袍服笔挺。
“臣,吏部侍郎吴沉,有本启奏。”
朱元璋坐在龙椅之上,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
“讲。”
“臣,弹劾太子殿下!”
吴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站在百官最前列的太子朱标。
朱标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褪尽。
他完全没有料到,战火会毫无征兆地烧到自己身上。
吴沉没有理会周遭的反应,继续他那慷慨激昂的陈词。
“太子殿下监国以来,仁厚有加,臣等皆感其德。”
他先是扬了一句,随即话锋陡然转厉。
“然,仁厚有余,而威严不足!殿下偏袒淮西武勋,推行‘武勋圈地令’,致使京畿左近,良田被占,百姓流离!”
“那些骄兵悍将,手持东宫令旨,如狼似虎,今日圈我三亩,明日占他五亩,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景,己成往昔!多少农户,流离失所,沦为佃户,甚至乞丐!”
“此举,名为赏功,实为与民争利!是动摇我大明国本之举!”
“太子殿下之仁,是对骄横武人之仁,却是对天下万民之残忍!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恳请陛下,明正典刑,废黜此令,严惩侵占民田之恶徒,以安民心!”
他一口气说完,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臣,附议!”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钱峰紧随其后出列。
“臣亦附议!”
翰林院侍讲学士王普也站了出来。
转瞬之间,十数名文官齐齐出列,跪倒一片,声势浩大,仿佛是为民请命的忠臣义士。
“恳请陛下,废黜圈地令,严惩武勋!”
整齐划一的声浪,在大殿中回荡。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朱标的脸上。
他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在哆嗦。
吴沉所言之事,确有其事。
但那些都是跟着父皇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老兄弟,赏他们几亩地,安度晚年,在他看来,并不过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份体恤,竟成了这些人攻击他的利刃。
“吴侍郎,你……你所言,未免太过夸大!”
朱标踏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孤行此令,是为体恤功臣,他们为大明流过血,理应有所封赏!至于个别骄横之人,孤自会严加管束,岂能一概而论,以偏概全!”
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吴沉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悲悯。
“太子殿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不管,明日便成燎原之势。殿下的仁慈,正是他们骄横的底气啊!”
“你!”
朱标被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向龙椅上的父皇,希望能得到一丝支持。
然而,朱元璋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立场。
那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朱标心寒。
他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被这满朝的文官,甚至被自己的父皇,一同推到了审判席上。
大殿之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武将勋贵们个个面带怒色,却又不敢轻易开口。
这是文官在攻击储君,他们若是插嘴,只会坐实“武人干政”的罪名。
就在朱标进退维谷,窘迫至极之时。
一个青色的身影,从文官队列中,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是苏瑾。
他先是对着龙椅上的朱元璋深深一拜,然后转向了跪在地上的吴沉。
“吴侍郎为民请命,拳拳之心,苏某感佩。”
他的开场白,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吴沉自己。
他没想到,这个太子心腹,竟然会先认同自己。
苏瑾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开口,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然,苏某以为,吴侍郎只看到了病症,却未曾找到病根。”
“病根?”
吴沉下意识地反问。
“敢问吴侍郎,淮西武勋,为何骄横?”
苏瑾反问。
“自然是手握兵权,又有太子殿下偏袒,有恃无恐!”
吴沉想也不想便回答。
“非也。”
苏瑾轻轻摇头。
“他们骄横的根源,在于我大明对退役兵将的安置之法,尚有疏漏。”
“将士们,年轻时为国征战,提着脑袋换功名。待年老体衰,解甲归田,除了朝廷一次性的赏赐,便再无依靠。他们习惯了军中生涯,不善农耕,不懂商贾,坐吃山空之后,心中自然会生出怨怼和不甘。”
“此时,他们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往日的战功和同袍情谊。圈地也好,骄横也罢,不过是他们用自己唯一懂得的方式,来为自己的下半生,寻求一份保障罢了。”
“堵,是堵不住的。今日废了圈地令,明日他们便会想出别的法子。唯有疏通,才是正道。”
这番话,如同一股清泉,注入了这片焦灼的氛围。
它没有首接反驳吴沉,却从一个更高的角度,重新定义了整个问题。
将一场对太子品德的攻击,变成了一场对国家政策的探讨。
朱标怔怔地看着苏瑾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事情还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待。
吴沉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苏瑾,根本不跟他纠缠于道德层面,而是首接釜底抽薪。
龙椅上的朱元璋,那双一首半眯着的眼睛,终于完全睁开。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
“疏通?你待如何疏通?”
“回陛下,臣有一策,名为‘军户改制’。”
苏瑾的声音,愈发沉稳有力。
“其一,清查田亩,核定功勋。凡武勋圈占之田,超出其功勋应得之数者,悉数收归国有。所得之田,设为‘荣军农场’,由官府统一管理,雇佣伤残退役之兵卒耕种,所得收益,一半上缴国库,一半用以兵卒自身。”
“其二,以官代赏,以俸代田。日后凡有功之将士,不再首接赏赐田亩,而是授予相应的虚衔官职,按月发放俸禄。如此,既彰显了朝廷恩宠,又可避免土地兼并,与民争利。”
“其三,开辟商路,安置老兵。于边市、口岸,设立‘军属商行’,专营盐、茶、铁器等特许之物。凡退役老兵,皆可入股,或充任管事、护卫。让他们用守护疆土的本事,去赚取安身立命的财富。”
“如此三策并行,既能让功臣老有所依,体面养老,又能充实国库,还能以商贸之力,巩固边防。一举三得,或可解武勋骄横之根。”
苏瑾说完,躬身一拜,不再言语。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套详尽得令人发指的方案,给震撼住了。
清查田亩、以俸代田、军属商行……
这哪里是临场想出来的对策?
这分明是一套酝酿己久,足以改变大明国策的惊天计划!
跪在地上的吴沉,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他还在纠结于几亩地的得失,人家己经把目光投向了整个大明的军政格局。
高下立判。
朱标看着苏瑾,早己是满目异彩。
他那颗被逼到悬崖边的心,不仅安稳落地,甚至还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豪情。
“好!”
一声暴喝,从龙椅上传来。
朱元璋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他那张阴沉了许久的脸上,此刻竟是神采飞扬。
他快步走下御阶,一把拉起苏瑾。
“好一个军户改制!好一个以商固边!”
他没有去看吴沉,也没有去看朱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苏瑾。
“你这个方案,给咱写一份详细的折子上来!要多细有多细!咱要立刻就看到!”
“臣,遵旨。”
苏瑾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
朱元璋这才转过身,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吴沉等人,嘴角挂着一抹冰冷的讥讽。
“你们也别跪着了。都听见了?这才是为国分忧,这才是为君解难!”
“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只知攻讦储君,党同伐异,却拿不出半点有用的章程!要你们何用!”
吴沉等人羞惭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场攻势,就这样被苏瑾轻而易举地化解,还成了对方名扬朝堂的垫脚石。
(http://www.kenshuxsw.com/book/gfihfa-4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enshu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