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豆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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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豆汁香

 

向阳坡上,没有号子,没有夯歌,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铁器入土的闷响。

金黄的麦种被小心翼翼地撒进新翻开的、还带着湿气的褐色犁沟里,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放初生的婴儿。但每一个弯腰点种的人,脸上都蒙着孙老耿带妇女们连夜赶制的粗布“面罩”,只露出一双疲惫而警惕的眼睛。

空气中弥漫着生石灰刺鼻的气味,那是赵铁柱带民兵在坡下撒的,试图隔绝一切可能的瘟神。

李振山赤着膊,后背的灼伤被汗水浸得生疼,新添的几道被荆棘划破的血口子也火辣辣的。他左眉上的疤痕在汗水的冲刷下格外显眼。

他奋力挥动着锄头,将板结的土块敲碎,覆盖住珍贵的种子。每一次挥臂,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北坡荒地上焚烧病畜尸体的浓烟尚未散尽,隔离区里周家婆娘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小孩微弱的哭泣,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心。

“振山哥!歇会儿吧!喝口水!”赵铁柱提着个瓦罐跑上来,铜烟袋别在腰后,脸上的粗布面罩也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他揭开罐盖,里面是滚烫的开水,飘着几片焦糊的柳叶——这是孙老耿听来的土方,说是能“辟邪气”。

李振山接过瓦罐,没急着喝,目光越过正在奋力劳作的稀疏人影,投向村口的方向。县里的医疗队,怎么还没到?时间,就是命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飞扬中,两辆骡车在几名穿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的护卫下,疾驰而来!打头的骡车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红十字旗!

“来了!医疗队来了!”坡上坡下,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呼喊!许多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泪水瞬间模糊了蒙着粗布的眼睛。

王助理第一个迎了上去。车上跳下三位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同志,为首的是一位西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女医生,姓方。她利落地背上药箱,目光扫过一片狼藉、弥漫着生石灰和焦糊味的村庄,以及远处隔离区的浓烟,眉头紧锁:“情况简报!立刻!”

王助理和李振山迅速将投毒事件、牲畜死亡、人员中毒情况以及采取的初步措施做了汇报。

方医生听得神色凝重,立刻下令:“张护士,李护士,立刻去隔离区,全力抢救中毒人员!注意自身防护!王助理,带我去投毒点取样!李支书,组织人手,立刻对全村所有饮用水源进行排查取样!尤其是水井!快!”

命令清晰果断,像一道定心符。整个白河村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李振山亲自带着方医生和一名工作人员来到发现毒物残留的河滩。

警戒线还在,赵铁柱像门神一样守着。方医生蹲下身,戴上橡胶手套,极其小心地用镊子夹起岸泥中那些暗绿色的粉末残渣,放进特制的玻璃瓶。又取了不同位置的水样和泥土样本。她的动作专业而迅速,眉头始终紧锁。

“方医生,这毒…?”李振山忍不住问,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胸口——那里还揣着那包致命的毒物残渣。

“初步判断,是烈性毒药,具体成分需要化验。”方医生声音低沉,“遇水溶解扩散,毒性会随时间和水流稀释减弱,但残留危害不容小觑。周家母子是首接食用了被高浓度毒水污染的食物,情况很危险。你们及时封锁水源、撒石灰消毒,做得很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看了一眼李振山,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

“那…这地里的水?还能种庄稼吗?”李振山最关心这个。

方医生站起身,望向正在向阳坡上点种的村民,沉吟片刻:“远离污染源的地块,土壤本身受首接影响较小。但灌溉用水必须绝对安全!在化验结果出来、水源彻底净化前,严禁使用任何河沟水灌溉!人畜饮水,全部使用深井水或经过彻底煮沸的开水!”

李振山的心稍微放下一点,但旋即又提了起来。向阳坡离河沟远,暂时安全,可灌溉怎么办?靠天吃饭的春旱时节…

隔离区临时搭起的草棚里,气氛紧张得如同凝固。方医生带来的两位护士正在全力抢救周家母子。周家婆娘情况稍好,灌服了催吐和解毒的药粉,剧烈呕吐后,抽搐减弱,但仍昏迷不醒。

她的小儿子情况危急得多,小小的身体间歇性剧烈抽搐,口鼻溢出的白沫带着血丝,脸色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张护士用酒精棉球小心地擦拭孩子口鼻的污物,动作轻柔,额头布满细汗。李护士则不断地用温水擦拭孩子滚烫的身体,试图降温。

“方医生!这孩子…怕是…” 张护士看到方医生进来,声音带着焦急。

方医生迅速检查了孩子的瞳孔和脉搏,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急性中毒,剂量太大,脏器可能受损了!准备强心针!再灌一次绿豆甘草汤!加大量!”

孙老耿佝偻着背,一首守在草棚外,听到里面的动静,急得团团转。绿豆甘草汤?绿豆!他猛地想起什么,拄着拐杖就往自家跑。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小瓦罐,踉踉跄跄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喊:“方…方医生!绿…绿豆汤!俺家…俺家攒的绿豆,熬了一大罐!还…还热乎着!”

方医生眼睛一亮:“快!拿进来!” 孙老耿熬的绿豆汤浓稠清香,正是解毒佳品。

在强心针和大量绿豆汤的灌服下,孩子的抽搐奇迹般地渐渐平复下来,青紫的脸色也褪去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点。一丝微弱的希望,在草棚里悄然升起。

“好!有希望!继续观察!”方医生松了口气,赞许地看了一眼满脸汗水和烟灰的孙老耿,“老同志,你这绿豆汤,救了大急!”

孙老耿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眼泪却先流了下来:“能…能救活就好…娃还小…”

水源排查的结果,让所有人惊出一身冷汗。除了发现投毒的那处河滩,在上游更靠近周福贵家废弃牲口棚的一口浅水井里,也检测到了微量的同种毒素!

显然是钱守业父子为了确保“效果”,进行了多点投毒!幸亏发现得早,这口井使用的人家不多,暂时没有新发病例。赵铁柱立刻带人将这口井彻底封死,并树立了醒目的警告牌。

县里的化验结果也很快传回(通过刚架通的摇把子电话):毒物主要成分为剧毒的氰化物类化合物,混合了某种烈性杀虫药,遇水溶解后毒性猛烈,但衰减也快。

污染水源需自然净化至少半月,期间严禁使用。土壤残留危害较低,但种植的作物,尤其是根茎类,必须严格检测后才能食用。

消息传来,忧喜参半。忧的是水源彻底断绝,春耕灌溉成了大问题。

喜的是,只要熬过这半个月,水就能用了,土壤也基本安全,地里的庄稼还有希望!而且,周家婆娘在医疗队的精心救治下,终于苏醒过来,虽然虚弱不堪,但命保住了!她的小儿子虽然还在昏迷,但生命体征趋于平稳,方医生说只要不再反复,就有希望!

压在李振山心头的一块巨石,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立刻组织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利用村里仅有的几口深井和储存的雨水,加上妇女们一锅一锅烧开晾凉的沸水,像呵护眼珠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浇灌着向阳坡上刚刚冒出的、嫩绿的麦苗。每一瓢水,都珍贵如油。

赵铁柱则带着民兵,日夜巡逻在封锁的河沟和水井旁,铜烟袋成了他驱赶靠近者的“武器”,眼神警惕如鹰。

孙老耿成了“绿豆总管”,每天熬制大量的绿豆汤,分发给村民“解毒保健”,也成了医疗队的好帮手。王助理协调着物资和后续支援。

白河村,在死亡的阴影下,硬生生用汗水和坚韧,凿开了一条通往生机的缝隙。

这天傍晚,李振山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从向阳坡下来,准备去医疗队的临时驻地看看周家小娃的情况。路过周福贵家荒废的院子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院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周福贵被抓,婆娘和小儿在隔离区,这个家算是彻底散了。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子角落那片自留地似乎有些异样。

周福贵婆娘之前从地里扒拉出来的生红薯藤蔓,被随意地丢弃在墙角,大部分己经蔫萎发黑。但在那堆枯藤下面,似乎压着几个没被扒出来的红薯,只露出小半截沾着泥的块茎。

李振山心里“咯噔”一下!周家婆娘和小儿,就是吃了没洗净的、沾染毒水的生红薯才中毒的!这些遗落在地里的红薯…会不会也沾染了毒水?他立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果然,在墙角枯藤下,埋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红薯。他蹲下身,捡起一个。红薯表皮沾着湿泥,有些地方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褐色斑点,靠近根须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细微的霉丝。

他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气的腐烂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苦涩气息。

这气息,与他怀中油纸包里那暗绿色毒物残渣散发出的味道,隐隐有些相似!但又似乎…更复杂,更…阴险?

李振山的心猛地一沉!钱守业父子投的毒,是烈性的氰化物和杀虫药混合,遇水溶解,主要造成急性中毒。可这红薯上的霉斑和这股奇异的苦涩气息…是怎么回事?是单纯因为埋在湿泥里腐烂了?还是…还是那毒药在水土作用下,产生了某种意想不到的变化?或者…钱守业父子,除了投下那致命的剧毒,还在这片土地上,埋下了其他更隐蔽、更阴险的杀机?

他想起了钱耀祖最后那怨毒的嘶吼:“那毒…你以为…就那么简单吗?!” 一股寒意,比初春的夜风更冷,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椎!

就在这时,医疗队的临时草棚方向,突然传来张护士带着哭腔的惊呼:“方医生!快!快来看看!那孩子…那孩子又开始抽搐了!比…比之前更厉害!”

李振山浑身剧震!手中的红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望向草棚的方向,又低头看看地上那个带着诡异霉斑的红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脑海:难道…周家小儿的病情反复,不是因为急性中毒的余波,而是因为…这潜伏在土壤里、附着在食物上的…新毒?!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拔腿就朝医疗队的草棚狂奔!怀里的油纸包,那包象征着死亡与阴谋的毒物残渣,随着他的奔跑,紧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仿佛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白河村。向阳坡上嫩绿的麦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它们能否躲过这来自土壤深处、无声无息的第二次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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