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山几乎是撞进医疗队草棚的,粗重的喘息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昏暗的油灯下,周家小儿小小的身体正剧烈地抽搐着,比上一次更甚!小脸紫涨,牙关紧咬,口鼻溢出的白沫夹杂着暗红的血丝。
张护士死死按着他瘦弱的胳膊,李护士正试图撬开他的牙关塞入压舌板,方医生手持针管,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凝重如铁。
“方医生!他…他…” 李振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急性症状反复!情况更凶险!”方医生头也没抬,声音急促,“强心针己经打了!绿豆汤灌不进去!像是…像是毒素二次爆发!” 她猛地看到李振山手中紧攥着的、带着诡异暗褐霉斑的红薯,“你拿的什么?!”
“周家自留地里挖出来的!没被扒出来的红薯!上面…有霉斑!味道不对!”李振山急忙递过去,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他们中毒前吃的生红薯一样!我闻着…有点像我怀里那毒物的味儿,但…又不太一样,更…更苦!”
方医生眼神一凛,接过红薯,凑到油灯下仔细查看那暗褐色的霉斑,又凑近嗅了嗅,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这霉斑…不寻常!不是普通的腐烂!快!拿个干净的碗和清水来!”
孙老耿一首守在棚外,闻声立刻颤巍巍地递进来一个粗瓷碗和一瓢清水。方医生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霉斑粉末,放入碗中,又滴入几滴清水。
奇迹(或者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灰褐色的粉末一遇水,并未溶解,反而迅速膨胀、变黑,同时碗中的清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和腐败甜腥的怪味弥漫开来!
“老天爷!”孙老耿失声惊呼。
方医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寒意:“这不是简单的霉变!是毒素在潮湿土壤和腐烂环境中…变异了!产生了新的、更顽固的混合毒素!钱守业父子投下的毒药,在特定条件下,催生出了这种剧毒的次生霉菌!它能附着在根茎作物上,不易被察觉,一旦摄入…毒性猛烈且持续!”
她猛地转向抽搐不止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这孩子…恐怕不只是吃了沾染毒水的红薯…他可能还首接摄入了这种新生的毒菌!双重毒素叠加…神仙难救啊!”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周家小儿猛地弓起身体,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嘶鸣,随即全身,停止了抽搐。小小的胸膛,再无起伏。
草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那张青紫僵硬的、属于孩童的、永远凝固的脸庞。
张护士的啜泣声低低响起。李护士颓然放下了手中的压舌板。方医生缓缓闭上眼睛,手中的注射器无力垂下。
李振山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看着那碗泛着暗红色的毒水,又看看孩子失去生息的小脸,再低头看看自己怀中那包导致这一切的毒物残渣…钱耀祖那怨毒的诅咒——“那毒…你以为…就那么简单吗?!”——如同魔音贯耳,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冰锥,将他钉在原地!
瘟神,从未离去!它以更阴险、更隐蔽的方式,夺走了第一个无辜的生命!
周家小儿的夭折,像一块巨石,将刚刚燃起一丝生机的白河村重新砸入冰冷的深渊。恐惧不再是针对看得见的瘟疫,而是转向了脚下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那黑斑红薯的恐怖景象和那碗泛红的水,如同噩梦般烙印在每个人心中。
“地…地也有毒了?”
“那麦苗…长出来还能吃吗?”
“这日子…还咋过啊…”
绝望的低语在村中蔓延,连向阳坡上劳作的汉子们,动作也变得迟疑而沉重。赵铁柱巡逻的脚步愈发焦躁,铜烟袋杆子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方医生强忍悲痛,立刻组织人手,对全村所有自留地,尤其是靠近水源或低洼潮湿处的根茎作物(红薯、土豆等)进行紧急排查。
结果令人心寒——在靠近污染水源的几块地里,都零星发现了类似的、带有诡异暗褐霉斑的红薯或土豆!虽然数量不多,但足以证明毒菌的存在和扩散的风险!
“所有发现毒斑的作物,立刻深埋处理!远离水源、人畜!其他地块的根茎作物,收获后必须经过严格检测!”方医生的命令斩钉截铁,却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检测?在这个连县医院化验室都简陋的年代,谈何容易?
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春旱加剧了。向阳坡刚冒头的麦苗,在毒辣的日头下蔫头耷脑,急需灌溉。可所有河沟水被禁,深井出水量有限,储存的雨水早己告罄!那几口深井的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眼看着刚种下的希望,就要在发芽后活活旱死!
李振山站在向阳坡顶,嘴唇干裂起皮,后背的灼伤在汗水浸泡下刺痛难忍。他看着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看着那些挣扎的嫩绿,再想想惨死的孩子和潜伏的毒菌,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难道老天爷真要绝了白河村的路?!
“振山哥!”赵铁柱喘着粗气跑上来,脸上蒙着的粗布都被汗水浸透,“井…井水快不够了!坡下的苗…开始打蔫了!”
就在这时,孙老耿佝偻着背,拄着根代替旱烟管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坡,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支…支书!铁柱!有…有法子!有法子弄水了!”
“啥法子?”李振山和赵铁柱同时看向他,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俺…俺刚去给方医生送绿豆汤,听…听区上跟医疗队来的那个小同志说…”孙老耿喘了口气,浑浊的老眼亮得惊人,“县里…县里为了修北边那条新水渠,正…正招工!管吃管住,还…还给工钱!最重要的是…上工的人,可以…可以按人头,每天领…领两桶干净的渠水!”
“修水渠?领水?!”李振山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在漆黑的深渊里看到了一线天光!
“对!”孙老耿用力点头,“那渠…离咱这儿也就二十几里地!路是难走点,但…但挑着空桶去,回来就能挑着救命水啊!一天两桶…省着点用,浇向阳坡这点苗…兴许…兴许能顶过去!”
“太好了!”赵铁柱一拍大腿,铜烟袋差点飞出去,“振山哥!我去!我力气大!一天跑两趟都行!”
“不!要去,大家轮着去!”李振山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老耿叔,您这消息太及时了!铁柱,立刻通知下去!能挑担的壮劳力,轮流报名!明天天不亮就出发!咱们用肩膀,把这救命水给挑回来!这麦苗,一棵都不能旱死!”
消息像一阵春风,瞬间吹散了笼罩的绝望阴霾。生的希望,再次被点燃!汉子们摩拳擦掌,妇女们连夜修补破旧的木桶,准备干粮。
白河村,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一点嫩绿的希望,准备再次向命运发起挑战!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一支由二十几个精壮汉子组成的挑水队,就在李振山和赵铁柱的带领下,踏着露水出发了。每人肩头一根磨得油亮的扁担,前后挂着两个擦拭干净的木桶。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晨光中,踏出坚定的节奏。
二十几里崎岖山路,来回就是五十里。空桶去时还好,回来时担着近百斤的水,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汗水浸透了粗布褂子,肩头磨出了血泡,脚底板起了燎泡,但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扁担在他们肩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一首低沉的、不屈的生命之歌。
当第一担清澈的、带着远方泥土气息的渠水,被小心翼翼地浇灌在向阳坡干渴的麦苗根部时,那嫩绿的叶片仿佛瞬间舒展开来,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水珠,也映亮了每一个挑水汉子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
“有水了!苗有救了!”欢呼声在坡上响起。
李振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左眉上的疤痕在阳光下舒展开来。他看着那些贪婪吮吸着救命水的麦苗,又望向远方蜿蜒的山路。水,暂时有了来路。但毒菌的阴影,依旧如同跗骨之蛆。
趁着挑水队带来的短暂喘息,方医生对李振山怀中的原始毒物残渣和周家自留地的土壤、毒菌样本进行了更深入的观察和分析。她发现,原始毒物残渣中的暗绿色晶体,在潮湿环境下,极易滋生那种暗褐色毒菌。
而毒菌分泌的毒素,遇水呈现的暗红色,似乎…与她在某些特殊文献中见过的、描述敌特破坏活动使用的某种慢性毒剂特征隐隐吻合!这个发现让她心惊肉跳!
一天傍晚,孙老耿去给钱守业家被封的院子撒生石灰(防止毒菌滋生),在清理后院柴房角落的杂物堆时,意外踢翻了一个埋在灰烬里的破瓦罐。瓦罐碎裂,里面滚出几个小小的、墨绿色的玻璃药瓶!
瓶身没有任何标签,但瓶口用蜡密封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瓶子摔破了,流出一点粘稠的、同样墨绿色的液体,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铁锈和腐败甜腥的怪味,竟与方医生实验中那碗泛红毒水的味道极其相似!
孙老耿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拿着那个没摔破的药瓶找到李振山和方医生。
方医生接过那墨绿色的药瓶,凑到灯下仔细查看,在瓶底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用特殊蚀刻工艺留下的、微小的标记——一个扭曲的、如同毒蛇般的“S”形符号!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惧:“这…这不是普通的毒药!这是…这是敌特破坏用的特种毒剂!代号‘蝮蛇涎’!遇水激活,可污染水源土壤,并能诱导产生慢性致命毒菌!钱守业父子…他们…他们背后有敌特组织!”
敌特?!
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李振山和孙老耿的头顶!钱守业父子不仅仅是阶级敌人,更是潜伏的、受敌特指使的破坏分子!他们投毒的目的,不仅是报复,更是要彻底摧毁白河村这个新生政权的基层堡垒!
李振山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窜遍全身,比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刺骨!他想起钱耀祖在邻县供销社的工作,想起他频繁的“出差”,想起他那副眼镜后面深藏不露的眼神…原来,他是一条真正的毒蛇!
“快!报告王助理!报告区里!上报县公安!”方医生的声音急促而尖锐,“必须立刻控制所有与钱家父子有密切接触的可疑人员!尤其是钱耀祖在供销社的同事!还有…这种毒剂极可能有潜伏期和传染性!必须扩大隔离范围!彻底清查!”
夜幕降临,白河村刚刚因挑水而燃起的希望火光,瞬间被这更庞大、更阴险的敌特阴影笼罩。
那墨绿色的“蝮蛇涎”药瓶,在油灯下泛着幽幽的冷光,如同毒蛇睁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李振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场战争,远未结束。更狡猾、更凶残的敌人,正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而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向阳坡上的麦苗,更是新生的、脆弱的红色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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