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铁营的马厩，位于营地西北角，紧挨着被积雪覆盖的嶙峋后山。巨大的原木栅栏圈出大片泥泞不堪、混杂着粪便、污泥和半融雪水的场地。几十座简陋的草棚如同匍匐的巨兽，在风雪中发出呜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牲口气味、草料发酵的酸腐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汗臭和劣质烟草的污浊气息。
无名（沈倾）裹着那身还算厚实却早己被泥污浸透的灰布棉袄裤，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烂泥里。右脚踝骨折处传来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挪动都让她额角渗出冷汗。冻疮未愈的双手包裹在脏污的布条里，麻木，几乎握不住手中那把沉重冰冷的铁刷。
她被分配给一个叫“老瘸孙”的跛脚老马夫打下手。老瘸孙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永远半眯着，看人的眼神如同看一件会动的工具，带着麻木的漠然。他指着一排排散发着躁动气息的马匹，用含混不清的北地口音交代了几句，便自顾自地蜷缩到角落一个避风的草垛旁，抱着一个油腻的酒囊打盹去了。
“新来的！愣着干什么！刷马！从最里面那匹黑煞星开始！”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马夫头子（王屠）挥舞着沾满泥浆的皮鞭，指着马厩最深处一个单独隔开的、格外高大坚固的隔间，不耐烦地吼道。隔间里，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唯有西蹄雪白、体型异常高大雄健的骏马正焦躁地刨着地面，打着响鼻，铜铃般的大眼闪烁着暴戾的凶光！
踏雪乌骓！慕容翊的坐骑！以凶悍暴烈、难以驯服著称！
周围几个正在忙碌的马奴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上一个伺候它的马奴，现在还躺在营医那里，断了两根肋骨。
无名面无表情，只是紧了紧握着冰冷铁刷的手，指甲深深陷入冻疮裂开的皮肉，用那尖锐的刺痛压住心头翻涌的恨意和身体的剧痛。她拖着伤腿，一步步走向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隔间。
越是靠近，踏雪乌骓越是躁动不安。它猛地扬起碗口大的前蹄，狠狠踹在坚实的木隔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整个隔间都仿佛在震动！巨大的马头转向无名，鼻孔喷着灼热的白色气浪，充满野性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靠近的陌生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无名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眼神却异常冰冷平静。她没有像其他马奴那样畏缩后退，只是停在隔栏外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匹暴烈的名驹，如同看着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畜生…再烈…也终究是畜生…”她心中默念，一股冰冷的戾气悄然升起。慕容翊用它来折磨她？好！那就看看，最后是谁驯服谁！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浓烈马粪和牲口气息的冰冷空气呛入肺腑。她没有立刻打开隔栏，而是先走到旁边的草料堆，抓了一把干燥、带着清香的苜蓿草。
“咴咴——”踏雪乌骓闻到草料香气，凶戾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但警惕依旧。
无名将苜蓿草从隔栏缝隙中缓缓递进去，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她的手冻得红肿，布满裂口和污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
踏雪乌骓犹豫了一下，巨大的马头凑近，嗅了嗅，随即猛地张嘴，将草料卷入口中，大口咀嚼起来。凶悍的气息似乎稍缓。
无名耐心地等它吃完，又递了一把。如此反复几次。她始终沉默，只是用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与马匹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对视。
渐渐地，踏雪乌骓眼中纯粹的敌意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它不再猛烈撞击隔板，只是依旧警惕地打着响鼻。
时机到了。
无名这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隔栏的门栓。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
踏雪乌骓瞬间绷紧了肌肉！但没有立刻攻击！
无名没有贸然进入。她将整个身体贴在门框上，将剩下的苜蓿草全部撒在隔间门口内侧的地面上。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侧着身，贴着隔栏边缘，一点一点挪了进去。整个过程中，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马匹的眼睛，身体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随时准备应对暴起。
踏雪乌骓低头吃着门口的草料，铜铃大眼斜睨着这个缓慢侵入它领地的人类。它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黑色的小山，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无名挪到马匹侧后方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背靠着冰冷的木隔板，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第一步，成功了。她拿起沉重的铁刷，沾了点旁边木桶里冰冷的肥皂水，极其缓慢、带着试探性地，轻轻刷向马匹后腿上方、靠近的位置——一个相对不那么敏感的区域。
铁刷粗糙的鬃毛接触到皮肤的瞬间，踏雪乌骓的肌肉猛地一颤！它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后蹄不安地在地上蹭了蹭，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嘶！
无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没有停！只是放慢了动作，力道放得更轻，如同羽毛拂过。同时，她口中发出一种极其低沉、近乎呢喃的、没有具体意义的安抚声调。这是她小时候在国公府马场，从最老的驯马师那里学来的。
一下，两下…
踏雪乌骓紧绷的肌肉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它依旧警惕，但不再发出威胁的低嘶，只是偶尔甩甩尾巴。
无名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冻伤的折磨，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危险的工作中。她的动作从僵硬试探，渐渐变得流畅稳定。冰冷的铁刷刮过乌骓油光水滑的皮毛，带下泥垢和脱落的毛发。汗水（或许是冰水）混合着污垢，从她额角滑落。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神经和单调重复的动作中流逝。马厩里充斥着其他马匹的嘶鸣、马奴的吆喝、铁刷刮擦皮毛的沙沙声。风雪在外面呼啸。
就在无名刷到马匹左侧腹部，身体微微前倾时——
“啪嗒！”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小石子落地的声音，从她右前方、靠近隔间门口内侧、一堆刚刚被踏雪乌骓刨松的干草和泥土下面传来！
声音很小，混杂在环境噪音中，几乎难以察觉。但无名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她如同受惊的兔子，动作猛地一僵！目光如同闪电般扫向声音来源！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马蹄无意中从松软的泥土里刨了出来？露出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布质的一角？
她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是错觉？还是…？！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不动声色地继续手中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那个角落！
是一块布！一块深褐色的、沾满污泥的、似乎被撕扯过的粗麻布！颜色和质地…像极了马奴们身上破烂的衣衫碎片！
但…首觉告诉她，没那么简单！
踏雪乌骓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享受着刷洗，偶尔甩甩尾巴。
无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机会！或许只有一次！她必须拿到那块布！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一边继续用铁刷轻柔地刷着马匹的侧腹，一边极其缓慢、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一点点靠近那个角落。她的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为了调整刷洗的角度。
一步…两步…
距离越来越近！
踏雪乌骓似乎有些烦躁，打了个响鼻，庞大的身躯微微晃动了一下！
无名瞬间屏住呼吸，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幸运的是，乌骓只是晃了晃，并未有攻击意图。
无名抓住这瞬间的机会！她猛地蹲下身，假装去清理粘在马蹄上的泥块！左手极其迅捷地、如同灵蛇出洞般探向那块布片！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布料！猛地一抓！
入手！同时迅速收回！整个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瞬间将布片攥入手心，紧紧贴在冰冷的铁刷柄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她甚至能感觉到布片在掌心冰冷的触感！
踏雪乌骓似乎并未察觉，只是低头舔舐了一下前腿。
无名强忍着巨大的激动和紧张，缓缓站起身，继续若无其事地刷马。她将握着铁刷和布片的右手藏在身后，借着身体的掩护，极其缓慢地将那块沾满污泥的布片，一点点塞进了自己灰布棉袄那宽大而破旧的袖口深处！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冻伤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她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布片到手了！
会是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无名强忍着立刻查看的冲动，强迫自己专注于刷马，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稳。踏雪乌骓似乎也被她这种沉稳所影响，暴躁的脾气收敛了不少，除了偶尔的甩尾，竟异常配合。
终于，在老瘸孙含糊的吆喝和王屠不耐烦的催促下，无名完成了这趟险象环生的刷马任务。她拖着疲惫剧痛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出隔间，重新锁好门栓。
她没有立刻离开马厩，而是被指派去清理堆积如山的马粪。恶臭熏天，污秽不堪，但她毫不在意。她一边机械地用破旧的木铲将散发着热气的马粪铲到独轮车上，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西周，寻找着任何可以短暂独处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
王屠似乎有急事，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马厩。老瘸孙抱着酒囊，在草垛旁鼾声如雷。其他马奴也各自忙碌，无人注意她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废物”。
无名推着一车沉重的马粪，艰难地走向马厩后方最偏僻、靠近后山山壁的废料倾倒处。这里堆满了腐烂的草料、废弃的鞍具和无法处理的垃圾，恶臭更甚，平时极少有人来。
她将粪车倾倒，趁着弯腰的瞬间，迅速闪身躲到了一堆巨大的、散发着霉味的废弃草垛后面！这里形成了一个狭窄的、相对隐蔽的死角！
她背靠着冰冷的草垛，心脏狂跳！警惕地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靠近后，才颤抖着伸出那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深处，掏出了那块沾满污泥的粗麻布片！
布片不大，只有巴掌大小，边缘被撕扯得参差不齐，显然是从某件衣服上强行撕下来的。上面沾满了污泥和草屑，散发着浓重的马厩气息。
无名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强忍着激动，用冻裂的手指，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抹去布片表面最厚的一层污泥。
随着污垢的剥离，布片本身的深褐色显露出来。而在布片内侧，没有被污泥完全覆盖的地方…赫然出现了几道用某种暗红色颜料（或许是血？）书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字迹很小，笔画仓促而潦草，仿佛在极度紧张和危险中匆匆写就！
无名屏住呼吸，借着草垛缝隙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努力辨认着：
“青…山…在…望…”
“子…时…三…刻…”
“废…料…堆…”
青山在望！子时三刻！废料堆？！
轰——！！！
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无名浑身剧震！巨大的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席卷了她！
是暗卫！是沈家的暗卫留下的讯息！就在这马厩的废料堆！指向“青山在望”的下一步行动！时间——今夜子时三刻！
她颤抖的手指继续向下抹去污泥！在布片最下方，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图案显露出来——一只用暗红颜料勾勒的、线条简洁却神韵十足的…展翅青鸾！
沈家暗卫的标记！确认无误！
巨大的希望如同熊熊烈火，瞬间驱散了无名身体里所有的寒意和疲惫！她找到了！找到了联系！找到了通往“青山在望”、通往复仇和真相的钥匙！
然而，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
就在她激动地攥紧布片，想要仔细再看清楚每一个字时——
“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废弃草垛的另一侧传来！由远及近！正朝着她藏身的这个死角走来！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无名紧绷的神经上！
是谁？！
马奴？还是…发现了她的慕容翊亲卫？！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来！无名瞬间汗毛倒竖！她猛地将染血的布片死死攥紧，塞回袖口深处！身体如同壁虎般紧紧贴在冰冷的草垛上，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如擂鼓！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草垛的另一侧！与她仅隔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草料！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清晰地穿透草垛的缝隙，钻进无名的耳中：
“青山在望…青鸾…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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