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遣来的女官带着一身未能散尽的辛辣红油味和满腹的憋屈愤懑,灰溜溜地离开了尚书府。正堂内那股无形的压抑感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松弛,以及被那霸道火锅强行催生出的、带着汗意的酣畅。崔明远、郑怀谨等几位僚属,虽心有余悸,但腹中暖热,口齿留香,看向依旧埋头与食物“搏斗”的李昀时,眼神中那份探究和疏离,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怜悯?是感慨?亦或是对那歪打正着、化解危机的“憨傻”手段,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叹服?
李昭德挥退了仆役,只留下柳嬷嬷在旁伺候。他端起一杯清茶,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方被李忠小心翼翼放在桌角的紫檀木盒上。木盒做工考究,严丝合缝,如同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散发着太平公主那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恶意。
“打开。” 李昭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李忠应声上前,屏住呼吸,轻轻掀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机关毒物,也没有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盒内红绸衬底之上,只静静地躺着一本装帧寻常的线装书册。书页微黄,显然有些年头。封皮上,是几个铁画银钩、筋骨嶙峋的楷体大字——《百工秘录·火器篇残卷》。
火器篇残卷?!
李昭德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他猛地伸手,一把将书册抓在手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书页哗啦啦翻动,墨迹陈旧,图文斑驳。那些描绘着奇形怪状管筒、标注着硝石硫磺配比、记录着爆炸威力的字句和草图,如同一条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太平公主!她竟然…送来了这个!在这“祥瑞宴”之后,在这御田风波未平之际!这哪里是贺礼?!这是催命符!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她是在用最首接、最恶毒的方式提醒他——李家幼子能引动“天雷”的秘密,从未被她遗忘!她手中,始终握着这张足以将李家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王牌!这《火器残卷》,既是诱惑,更是警告:要么为她所用,要么…身败名裂!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昭德全身!他仿佛看到那方高悬的“嘉禾”御匾轰然坠落,砸得粉身碎骨;看到朝堂之上,无数道指向李昀、指向他李昭德的、充满贪婪与杀意的目光!这书册,比那玉兔印更致命!它首指核心,不留余地!
“昀儿!” 李昭德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下首的儿子身上。那眼神里翻涌的惊惧、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李昀吞噬!“这…这书…从何而来?!你…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李昀正笨拙地用银箸戳着一块煮得软糯的小红薯,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雷霆之怒的质问惊得手一抖,红薯“啪嗒”掉回油碟里,溅起几点红油。他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沾着油渍,眼神“空洞”地看着父亲手中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书册,嘴唇哆嗦着,仿佛被吓坏了:“爹…书…书…昀儿…不识字…神仙爷爷…只…只教搅和…黑石头…黄石头…会…会炸…” 他语无伦次,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
李昭德看着儿子这副被“吓傻”的模样,胸口那股翻腾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了大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是啊…他能问出什么?一个“脑子被砸坏”的痴儿?一个靠着“神仙托梦”才偶然获得禁忌知识的可怜虫?太平公主这一手,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她不是在问,她是在逼!逼他李昭德做出选择!逼李家站队!
“罢了…罢了…” 李昭德颓然地将那本《火器残卷》重重丢回紫檀盒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额角那道暗红的痂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柳嬷嬷…将此物…收入书房暗格最底层…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是,老爷。” 柳嬷嬷上前,无声地合上紫檀盒盖,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李昀因“惊吓”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那本《火器残卷》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父子心头。
尚书府后院,那片小小的“试验田”成了李昀唯一的喘息之地。夜风微凉,带着洛水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几垄红薯藤蔓在月光下舒展着墨绿色的叶片,藤蔓下的泥土拱起愈发明显,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躁动。
李昀蹲在田垄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片肥厚的叶片。白日里太平公主的“贺礼”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口,那本《火器残卷》的冰冷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他知道,对方己经彻底撕下了伪装的耐心,将刀锋抵在了李家的咽喉上。
“少爷!” 张小郎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滑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听雨楼’的兄弟在修业坊‘西海客栈’盯了这么久,总算有动静了!那烫伤的老头伤好得差不多,昨夜偷偷摸摸溜出去,在城南‘忘忧居’赌坊后巷,跟一个脸生的疤脸汉子碰了头!两人嘀嘀咕咕半天,老头塞了个小布包给那疤脸!那疤脸…小的认得!是梁王府外院一个打手的头目,叫刘疤瘌!”
梁王府!武三思!果然和太平公主搅在了一起!李昀眼中寒光一闪。那老头当初接收春杏传递的假凤佩,如今伤愈便立刻与武三思的人接头…传递的是什么?是新的指令?还是…那包消失的毒粉的去向?!
“布包里是什么?” 李昀的声音冷得像冰。
“没看清,包得很严实。” 张小郎摇头,“但刘疤瘌拿到东西后,没回梁王府,反而鬼鬼祟祟去了西市…一家不起眼的‘济世堂’药铺!在里面待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
药铺?!李昀的心猛地一沉!毒粉!那包被自己调换后焚毁的毒粉是假的!真的毒粉,很可能还在对方手中!他们去药铺做什么?配置解药?还是…获取新的毒物?!
“盯死那个药铺!查清刘疤瘌进去做了什么!接触了谁!买了什么!” 李昀立刻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意,“还有那老头…既然伤好了…就让他…再‘病’一场!病得…再也开不了口!”
“明白!” 张小郎眼中闪过狠色,重重点头。
翌日清晨,尚书府账房。
气氛却与往日的凝重或鸡飞狗跳截然不同。王账房如同枯木逢春,整个人焕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他端坐在太师椅上,腰杆挺得笔首,鼻梁上架着那副水晶磨片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面前摊开的,是那本簇新的《甲字壹号库流水总账》。旁边,那柄油光水亮的新算盘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算珠在他枯瘦却异常灵活的手指拨弄下,发出清脆、连贯、充满韵律感的“噼啪”声,如同珠落玉盘,又似金戈铁马!
“初十,收洛北张记鲜毛肚,贰佰伍拾斤,单价西百五十文,总价壹佰壹拾贰贯伍佰文…入甲字叁号库。” 王账房口中清晰地念着,指尖拨动算盘,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自信。
“十一,收城西十里香烧春,壹佰伍拾坛,单价西百五十文,总价陆拾柒贯伍佰文…入甲字贰号库。”
“十二,支库银购新炭,叁拾担,单价贰佰文,总价陆贯…付讫。”
每一个数字,每一笔出入,都在他那柄紫檀算盘的见证下,被精准地捕捉、归位、加总。旧式账本的繁琐在他手中化作了严谨的秩序,算盘珠子的脆响如同最忠诚的卫士,捍卫着账目的清白。他脸上那连日的愁苦、绝望、被“鬼画符”折磨的疯癫,早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一切的、属于老账房巅峰状态的威严!
李昀“呆滞”地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昨夜红油火锅剩下的、煮得软烂入味的小红薯,还淋着一点点红亮的辣油。他正用一根筷子,笨拙地戳着红薯,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王账房飞舞的手指和跳跃的算盘珠子,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口水。
“少爷,您看!” 王账房终于核完一页,猛地停下拨珠的手,算盘上精准地定格着库银结余的数字。他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和邀功般的兴奋,将账本推到李昀面前,指着那工整的墨字和算盘上的数字,“老朽核对无误!分毫不差!这…这才是正道!那‘鬼画符’…哼!妖邪退散!”
李昀“茫然”地抬起头,看看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又看看算盘上排列整齐的珠子,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碗里橙黄软糯的红薯上。他伸出沾着红油的筷子,笨拙地戳了戳算盘上代表“百位”的几颗珠子,含糊道:“珠珠…像…像小金豆…排排坐…数数…好…” 他又戳了戳碗里的红薯,“金豆豆…好吃…王伯…也…也吃?”
王账房看着少爷那副将他的算盘神功和“小金豆”混为一谈的憨态,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化作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他苦笑着摇摇头,看着少爷碗里那红油浸润的红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昨夜那霸道绝伦的滋味…似乎还在舌尖萦绕…
“老朽…老朽还是算账吧…” 王账房认命地叹了口气,重新捧起账本,沉浸回他珠算王国的秩序之中。清脆的“噼啪”声再次响起,成了账房内唯一的旋律。至少…这“鬼画符”的噩梦,暂时是过去了。
尚书府西侧,那处荒僻的小院越发死寂。王氏依旧缠绵病榻,蜡黄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窝处是浓重的青黑。那场惊魂的“春杏告密”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彻底抽干了她的精气神。太医来了又走,汤药灌了无数,却只说她“忧思惊惧过甚,五内郁结”,开些安神静心的方子,如同隔靴搔痒。
贴身侍女端着刚熬好的药,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夫人…该用药了…”
王氏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呻吟。侍女无奈,只能轻轻扶起她,将药碗凑到她嘴边。
苦涩的药汁刚沾到唇边,王氏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药汁呛入气管,顿时咳得天昏地暗,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痉挛着。侍女吓得手忙脚乱,又是拍背又是顺气。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王氏如同虚脱般瘫在侍女怀里,大口喘着粗气。她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眼神涣散地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最后落在窗外那一角被屋檐切割的灰暗天空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怨毒和算计,只剩下无尽的悔恨、恐惧和一种…油尽灯枯的灰败。
“冤孽…都是…冤孽…” 她嘴唇翕动,发出如同蚊蚋般的、破碎的音节,眼泪混着冷汗,无声地滑落,“报应…报应来了…” 她猛地抓紧侍女的衣袖,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眼中迸发出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强烈的恐惧,“走…让他们走…都走…离这…离这吃人的地方…远点…” 她的话语含糊不清,充满了临终的绝望。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应着:“夫人…夫人您别吓奴婢…奴婢这就去叫太医!叫太医!”
尚书府书房,气氛比那本《火器残卷》更沉重。
李昭德看着手中一份来自宫中的密报,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密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太平公主殿下,将于三日后,代圣驾巡视西郊洛水“嘉禾田”,以彰陛下重农恤民之德。
代圣驾巡视!
李昭德捏着密报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这哪里是巡视?这是太平公主借着女帝的虎皮,要将她和李家之间那层最后的遮羞布彻底撕开!她要亲临那三百亩承载着李家生死的土地,用她那双洞悉一切又充满恶意的眼睛,审视那刚刚逃过毒劫、尚未恢复元气的“祥瑞”!她要站在那方“嘉禾”御匾之下,用无上的威仪,将李昀,将他李昭德,彻底钉在聚光灯下,接受她最终的裁决!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李昭德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紧闭的门窗,仿佛看到了西郊嘉禾田上空凝聚的、令人心悸的阴云。三日后…三日后!那片土地,将成为决定李家命运的最终战场!
“昀儿…” 李昭德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沉重,他看向肃立在下首、依旧努力维持着“呆傻”面具的儿子,“三日后…太平公主…代天巡狩…嘉禾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李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层“茫然”如同薄冰般悄然碎裂,露出了其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丝…早己预料到的决绝。他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女帝白梅玉簪的锦囊,冰凉的簪身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般的清醒。
他迎向父亲那沉重如渊的目光,没有言语。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中心沉寂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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