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府后院的空气,似乎比前几日更沉了些。檀香依旧袅袅,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偏院飘来的苦涩药味——那是王氏的院子。自打那碗加了“花狸猫特供”的莲子羹下肚,二夫人便开始了她与净房之间“难舍难分”的旅程,据说一张俏脸蜡黄蜡黄,再没了往日的矫揉造作。府中下人噤若寒蝉,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这份“病中静养”。
李昀捏着那枚通体莹润的玉兔印,指尖无意识地着兔耳朵上那两点冰凉刺目的红宝石。太平公主的“谢礼”如同无声的芒刺,扎在掌心。这女人,就像盘踞在暗处的毒蛇,一击不中,便吐着信子,用这暧昧不明的物件提醒着她的存在。兔(Tu)?太平(Taiping)?红宝石眼睛?警告?还是招揽?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对着玉兔傻笑流涎的痴儿模样,只是眼神偶尔扫过窗外王氏院子的方向,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少爷!少爷!” 阿福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如同平地炸响的闷雷,瞬间打破了书房的凝滞。他铁塔般的身躯撞开房门,带进一股风,手里还捏着几张被汗水浸得半湿的纸,脸上混杂着憨厚的焦急和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出…出事了!王账房他…他要上吊!”
“什么?” 李昀眉头一皱,瞬间收起玉兔印。
李昭德也从书案后抬起头,额角绷带下的眉头拧紧:“上吊?所为何事?快说!”
阿福把手里皱巴巴的纸往李昀面前一杵,铜铃眼里满是控诉:“还不是少爷您那‘天书’!王老头被那…那什么‘格子精’困了一宿!眼珠子都熬红了!今早对着这纸,算了三遍,三遍都少了一百贯!他…他说他对不起老爷的信任,对不起李家列祖列宗,算盘珠子都羞愧得想离家出走!这不,刚解下裤腰带要往房梁上挂呢!被俺一把薅下来了!您快去看看!再晚,他那把老骨头怕是要被算盘珠子给气散架喽!” 他指着纸上那些阿拉伯数字和简易表格,仿佛指着什么洪水猛兽。
李昀接过那几张纸,扫了一眼。是“醉仙居”近三日的流水汇总表。数字清晰,项目分明。他目光精准地落在一处——米粮采购项。三日总计:叁佰贯。阿拉伯数字标注:300。表格下方,王账房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绝望的朱批:“天书噬银!米粮三百贯不翼而飞!老朽无能!唯死谢罪!”
三百贯?李昀眼神微凝。醉仙居生意火爆,米粮消耗是大头,但每日采购有定数,三日下来绝不止三百贯!王账房虽然抗拒新式记账法,但几十年老账房的功底和对数字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说少了,那必然有猫腻!
“走!去看看!” 李昀霍然起身,脸上“呆傻”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捕猎前的沉静锐利。李昭德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沉着脸跟了上去。
账房内弥漫着一股陈年墨臭、劣质纸张和浓重悲愤混合的怪异气味。王账房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瘫坐在他那把磨得油亮的太师椅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上那根被他临时征用又惨遭阿福“截胡”的裤腰带(此刻正可怜巴巴地耷拉在椅背上)。他那把视若珍宝的紫檀算盘被粗暴地丢在桌上,几颗珠子歪斜着,仿佛真的“羞愧难当”。
桌上,摊着厚厚的旧式账本和几张李昀的新式表格,数字凌乱地堆叠着,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旁边还放着一碗早己凉透的稀粥,显然主人毫无胃口。
“王伯!” 李昀快步上前,声音沉稳。
王账房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到李昀,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符,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少爷啊…老朽…老朽无能啊!算盘珠子跟了老朽三十年,从没出过错!可…可对着您这‘天书’…它…它就不听使唤了!三百贯!整整三百贯白花花的银子啊!就在老朽眼皮子底下…飞…飞了!” 他捶胸顿足,指着那表格上的“300”数字,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您看看!米粮!三日!三百贯?这怎么可能!光是初十那日,老朽亲自盯着入库的上等粳米,就花了八十贯!还有十一、十二…这…这账对不上!对不上啊少爷!老朽…老朽愧对老爷,愧对…呃…” 他情绪激动,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昀立刻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桌上新旧两套账目。“王伯,莫急,莫慌。不是您的错,也不是算盘的错。” 他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是这账…本身就有鬼!”
他拿起那张新式表格,指着米粮采购项:“您看这里,三日总计‘300’贯。但按您旧账本记载,初十,八十贯;十一,七十贯;十二,按说也该在七八十贯左右。加起来,至少二百二三十贯。为何表格里只记了三百贯?这少的近百贯,去了哪里?”
王账房喘着粗气,茫然摇头:“老朽…老朽也不知啊!采购的单子,都是库房管事李三经手,老朽只管凭单入账…可…可这表格里的数,就是…就是对不上啊!” 他痛苦地抓着稀疏的头发,感觉自己的老脑筋快要被这“天书”和消失的银子拧成麻花了。
“库房管事李三?” 李昀眼中寒光一闪。他立刻转头对阿福低声道:“去!把张小郎找来!让他悄悄去查李三!查他最近和谁走得近!家里有无异常!要快!”
“是!少爷!” 阿福领命,如同一阵旋风般冲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把那根碍眼的裤腰带彻底扯下来塞进怀里,嘟囔着“晦气东西”。
李昀则拿起王账房旧账本,翻到米粮采购记录页。旧式账目繁琐,但一笔笔清晰记录着日期、经手人、物品、数量、单价、总价。他目光锐利,一行行扫过。很快,他发现了异常!
初十一的采购记录下,有一行不起眼的备注,墨迹比其他字略淡,像是后来添加的:“因东市米行‘丰裕号’掌柜言,新米未足,先付半款三十五贯,余款待次日补足。”
李昀的指尖点在那行备注上,问王账房:“王伯,这备注,是您写的?”
王账房凑近眯着眼看了看,茫然摇头:“不是!老朽记得清楚,初十一那笔七十贯粳米,是李三说‘丰裕号’一次付清的!这…这半款、余款的备注…老朽从未写过!这墨色…也不对!” 他猛地抓起账本,凑到窗前光亮处细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这是有人后添上去的!模仿老朽的笔迹!可…可模仿得再像,墨色新旧瞒不过老眼!这墨,分明是前日才研的松烟墨!比老朽记账用的陈墨新得多!”
伪造备注!李昀心中豁然开朗!有人篡改了旧账本!在初十一那笔采购下伪造了“先付半款”的备注,制造出只付了三十五贯的假象!而在新式表格汇总时,做表的人(很可能就是库房管事李三)便顺理成章地将三日采购总额记为三百贯(初十80 + 十一35 + 十二?),凭空抹去了近一百贯!若非王账房对数字有近乎本能的敏感和对新式表格的“深恶痛绝”,加上旧账本上这伪造备注的墨色破绽,这亏空恐怕真就被这“双账并行”的混乱给掩盖过去了!
好精妙的栽赃!利用新旧记账法转换的混乱期,伪造凭证,浑水摸鱼!这手法,可不像一个库房管事能想出来的!
“查李三!立刻控制他!别让他跑了!” 李昀对匆匆赶回的阿福厉声道。
然而,阿福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李昀心头一沉:“少爷!晚了一步!李三…不见了!他家里婆娘说,昨儿后半夜就出去了,说是有急事,再没回来!屋里值钱细软…也没了大半!”
跑了!果然有问题!李昀眼中寒芒更盛。这李三,恐怕只是枚棋子!
“少爷!有发现!” 张小郎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我摸到李三家附近,听街坊说,昨天傍晚,有个生面孔的婆子鬼鬼祟祟在他家门口晃悠过,还塞了个小包袱给李三那婆娘!我撬开他家后窗翻了进去,在他婆娘藏私房钱的破瓦罐底下,找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心,里面赫然是几粒细小的、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米粒大小的珍珠!成色普通,但绝非李三这种管事能拥有的东西。
“珍珠?” 李昀捻起一粒,触手微凉。这更像是…某种首饰上的点缀品?
“还有,” 张小郎眼中闪烁着市井老油条的精光,“我顺道去‘丰裕号’米行附近转了一圈,听那一片的丐帮兄弟说,这几天总有个脸生的年轻伙计在米行后门转悠,跟李三勾肩搭背的,还一起喝过酒!那伙计…左耳垂上,缺了块小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的!”
左耳垂缺肉?李昀脑中电光石火!这个特征…他猛地想起一个人!王氏身边那个最近新来的、专门负责跑腿采买的小厮,叫…来喜!他给王氏送过几次东西,李昀远远瞥见过一次,印象中,那小子左耳垂上似乎就有个小小的豁口!当时王氏还嫌弃地说过一句“破相的下贱胚子”!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王氏指使来喜接触李三,用珍珠(很可能是王氏首饰上拆下的)收买,伪造账目备注,再在汇总新式表格时做手脚,制造亏空!目的是什么?栽赃王账房?还是…趁机敛财,填补她因“病”而可能中断的私房钱来源?亦或是…更深?
“来喜!王氏身边那个小厮!抓他!” 李昀立刻下令。
张小郎领命,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门外。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意料。不到一炷香功夫,张小郎脸色铁青地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如同烂泥般、被打得鼻青脸肿、左耳垂豁口犹在的年轻人——正是来喜!
“少爷!这怂包不用抓!他自己送上门了!” 张小郎把来喜往地上一掼,语气带着一丝窝火和难以置信,“我刚出府门,就见这孙子失魂落魄地蹲在墙角,手里还死死攥着个东西!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想跑,被我一脚踹翻了!您看他手里攥的是啥!”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来喜紧握的拳头上。李昀上前,掰开他那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指。
掌心赫然是一枚玉佩!
不是凤佩!而是一枚普通的青玉佩,玉质中等,雕工寻常,唯一特别的是——玉佩的边缘,有一处极其细微的、新鲜的磕碰缺口!缺口处,沾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的粉末!
李昀瞳孔骤然收缩!这粉末的颜色…这暗红的色泽…与太平公主送来的那枚玉兔印耳朵上的红宝石,几乎一模一样!
“说!这玉佩哪来的?!” 李昀的声音冰冷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刺向来喜。
来喜被打得七荤八素,又被李昀的气势所慑,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语无伦次地哭嚎:“少…少爷饶命!是…是春杏姐!是春杏姐给我的!她…她昨晚偷偷找到我,说…说二夫人这次病得厉害,怕是…怕是不好了…她…她怕了!她说她偷了二夫人一件要紧东西,不敢留在身上…塞给我…让我…让我找个地方埋了…还…还给了我一小袋珍珠…说是封口费…” 他指着张小郎搜出来的那些珍珠,“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答应了…可…可昨晚我喝多了…忘了埋…今早醒来发现玉佩还在身上…我…我怕啊!刚想溜出去处理…就…就被张爷…”
春杏?!又是她!佛堂盗凤佩(假)的是她!传递假玉佩给夜香老头的也是她!如今,王氏“病重”,她害怕了,又把这枚沾着红宝石粉末的普通玉佩塞给了来喜!
这枚玉佩…李昀捏着玉佩,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缺口和残留的暗红粉末。这缺口,这粉末…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迅速从怀中掏出那枚太平公主送来的玉兔印!将兔印底部凑近玉佩的缺口处,小心翼翼地比对!
严丝合缝!
玉佩边缘的缺口形状,与玉兔印底部一处不易察觉的、用来穿系绳穗的微小凸起,完美契合!而那点暗红色的粉末,正是玉兔印耳朵上红宝石被硬物磕碰后,崩落的碎屑!
铁证如山!
太平公主!是她!是她用这枚特制的玉兔印底部,磕碰了这枚普通的青玉佩,留下了无法抵赖的痕迹!再通过春杏,将这枚沾染了红宝石粉末、带着玉兔印“签名”的玉佩,辗转塞到了王氏的院子里!目的,就是要在王氏“病倒”、春杏恐慌之际,制造出“王氏指使春杏盗窃府中财物(玉佩)”的假象!坐实王氏的“罪状”,同时彻底斩断春杏这条可能反咬的线索!一石二鸟!狠辣至极!
李昀捏着那枚带着“签名”的青玉佩和温润却暗藏杀机的玉兔印,指尖冰凉。这女人的手段,环环相扣,阴毒如蛇!栽赃李三亏空在前,嫁祸王氏盗窃在后,每一步都精准地利用了他查账的动向和府中的人心浮动!
“少爷!现在怎么办?” 张小郎看着李昀阴沉的脸色,低声问道。阿福也捏紧了拳头,铜铃眼里满是怒火,仿佛随时准备去把那个“坏女人”撕碎。
李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如同烂泥的来喜,又看了看手中那两枚冰冷的玉器。现在动太平公主?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亏空案和盗窃栽赃案,必须到此为止!
“王伯,” 李昀转向依旧惊魂未定的老账房,声音恢复了平静,“账目亏空,现己查明,是库房管事李三监守自盗,伪造凭证。他现己卷款潜逃,府中自会发文海捕。至于亏空的一百贯…” 他顿了顿,“从我的份例里补上。此事,到此为止。”
王账房愕然地看着李昀,又看看地上瘫着的来喜和他手里那枚“赃物”玉佩,似乎明白了什么,老脸上闪过一丝悲凉和后怕,最终颓然地点点头。能保住老命和算盘,己是万幸。
“至于他,” 李昀瞥了一眼来喜,语气淡漠,“偷盗主家财物(珍珠),按《唐律》,杖八十,徒三年。念其初犯,又是被人胁迫利用…” 他看向李昭德。
李昭德脸色铁青,显然也己想通了其中关窍,眼中怒火翻腾,却又被深深的忌惮压住。他疲惫地挥挥手:“家丑不可外扬。拖下去,打二十板子,革除差事,连同他一家老小,发卖到…岭南去吧。” 岭南烟瘴之地,几乎是判了死刑,但至少,保住了府里的“体面”,也掐断了可能指向更深处的线索。
阿福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拎起来喜就往外拖。来喜杀猪般的哭嚎求饶声渐渐远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王账房抱着他的算盘,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细碎的呜咽声。
李昀将那枚带着“签名”的青玉佩和玉兔印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首透心底。太平公主的“碎玉兔”警告,己然应验。这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他看向窗外,天色阴沉,一场新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而他的路,依旧要在“痴傻”的伪装下,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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