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教室里老旧吊扇的嗡嗡声,似乎永远无法驱散初夏的闷热和青春期的躁动。刘海伏在课桌上,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精准地捕捉着教室后方角落传来的动静。
“林晚,这道题你帮我看看嘛?我脑壳都抠烂了也没搞懂。”一个带着刻意压低、却难掩几分油滑的男声响起。是张波。
刘海笔尖一顿,没抬头,只用眼角余光扫过去。
张波,班级里那个“传奇人物”。高二上学期一声不吭辍学,跟着老乡跑去沿海打工,据传在某个电子厂流水线上干了小半年,吃了些苦头,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这短暂的“社会人”经历,成了他重返校园后最大的资本。他不再穿校服,总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旧工装夹克,头发也留得比一般男生长些,带着点刻意模仿的“不羁”。他喜欢斜倚在教室后门,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纯粹装样子),跟几个同样吊儿郎当的男生吹嘘他在外面“见过的大世面”,什么“厂妹”、“流水线”、“包工头”,言语间充满了对校园“幼稚”生活的不屑,却又带着一种微妙的、想要重新融入并证明自己的急切。
此刻,他就半趴在林晚的课桌边,身体前倾,几乎挡住了林晚半边身子。他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物理练习册——一看就是刚买的,崭新的折痕都没压平,装模作样地指着上面一道基础题。
林晚微微低着头,刘海看不清她全部表情,只能看到她白皙的侧脸和鼻梁上几颗浅褐色的雀斑。她似乎有些局促,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但最终还是小声地开始讲解:“这...这题是考察动能定理的...你看这里...初始速度...高度差...”
她的声音很轻,像春日里细细的雨丝,带着一种涉世未深的柔软和认真。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乌黑的发顶和纤细的脖颈上,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自带一层柔光滤镜。即使隔着一个过道,刘海似乎也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肥皂清香,混杂着一点书本的油墨味。
张波根本没听讲,他歪着头,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林晚的侧脸,嘴角挂着一丝自以为潇洒、实则带着几分轻浮的笑意。他看林晚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新奇的、唾手可得的玩具,充满了猎奇和占有欲。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张波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林晚,你懂的真多!声音也好听!比我们厂里那些只会叽叽喳喳的女工强多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恭维和对“外面世界”的贬低,试图制造一种林晚比他“见识”过的女人都更特别的错觉。
林晚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像晕染开的胭脂。她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那抹羞红,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也格外脆弱。
刘海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一股混杂着愤怒、酸涩和强烈保护欲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想立刻站起来,冲过去揪住张波那件破夹克的领子,把他从林晚身边拽开,告诉他离她远点!告诉他这混蛋根本配不上她!告诉她张波就是个在流水线上混不下去、回来装腔作势的渣滓!
但就在那股冲动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前世在草埔摸爬滚打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现实感,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王经理狰狞的脸,催债的短信,深夜里工棚外可疑的脚步声,阳伟在巷口阴鸷的眼神,二孃搓着手指的精明算计……还有裤兜里那把冰凉的钥匙和那张沉甸甸的彩票。他现在是什么?一个自身难保、朝不保夕的“三和大神”,一个需要靠倾尽所有才能换取一点可怜自由的蛰伏者。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别人?冲动的结果,只会暴露自己,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打乱他如履薄冰的计划,甚至可能将危险引向林晚。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前世在社会底层挣扎时,一个老油条曾拍着他的肩膀,用烟熏黄的手指夹着劣质香烟,吐出这句带着浓重江湖气的话。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是歪理。现在,重活一世,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心头刻下了血淋淋的印记。
有些亏,必须自己吃过,才知道疼。
有些当,必须自己上过,才知道怕。
有些渣滓,必须亲手沾过一身腥臭,才知道要远离。
他现在冲上去,除了把自己和林晚都置于风口浪尖,除了给张波提供在林晚面前扮演“受害者”或“英雄”的机会(这混蛋绝对干得出来),还能得到什么?林晚会信他吗?一个在班上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窝囊”的胖子刘海,和一个看起来“见过世面”、能说会道的“大哥”张波?结果显而易见。
刘海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翻腾的情绪压回胸腔深处,压得心脏一阵阵钝痛。他垂下眼睑,重新看向草稿纸,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痕迹。他选择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不是冷漠,是另一种更煎熬的守护。他需要等待,等待那个张波自己暴露、林晚自己醒悟的“关键时刻”。
体训的时间到了。刘海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教室。操场上,夕阳的余晖给跑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他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将所有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力气,狠狠地砸在脚下的塑胶跑道上。变速跑,冲刺,折返…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背心,模糊了镜片。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浊气彻底呼出去。
“刘海!加速!腿抬起来!没吃饭啊!” 王猛教练的吼声如同鞭子抽在耳边。
刘海咬紧牙关,猛地再次提速。风在耳边呼啸,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拼命地跑,用身体的极限疲惫来麻痹那颗被愤怒和无力感啃噬的心。
训练间隙,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跑道上,瞬间蒸发。他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汗,视线无意间扫过操场边缘。
张波竟然也在!他没参加训练,只是斜靠在单杠旁边,手里夹着根点燃的烟(这次是真的),烟雾缭绕中,他正看着这边,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嘲弄。而他身边,站着的竟然是林晚!
林晚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低着头,似乎在听张波说着什么。张波吐了个烟圈,侧头对林晚说了句什么,林晚的脸又红了,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把矿泉水递了过去。张波接过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豪爽,眼神却瞟向正在训练的体训队,尤其是看向刘海时,那眼神里的轻蔑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王猛教练也看到了这一幕,浓眉一拧,冲着单杠方向吼了一嗓子:“喂!那个!操场不准抽烟!哪个班的?滚出去!”
张波被吼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随即又强装镇定,慢悠悠地掐灭了烟头,对着王猛的方向敷衍地挥了挥手,拉着林晚的胳膊就往操场外走。林晚被他拉着,脚步有些踉跄,回头看了一眼操场,目光似乎和刘海隔空撞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跟着张波离开了。
刘海站在原地,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滑过紧绷的下颌线。他摘下满是水汽的眼镜,用湿透的衣角胡乱擦了擦。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的光晕,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那瓶水,是林晚用自己不多的零花钱买的。他也知道,张波那看似亲昵的拉拽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和宣告。他更知道,张波看向他时那挑衅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他在炫耀他的“战利品”,并且在嘲笑刘海这个只能埋头苦练的“失败者”。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但前世那些冰冷的教训,如同一根根坚韧的藤蔓,死死捆住了他想要冲出去的脚步。
他重新戴上眼镜,视野变得清晰。夕阳沉得更低了,将他和跑道上其他队员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王猛教练的哨音再次尖锐地响起:“集合!下一组!蛙跳准备!”
刘海沉默地走回队列,蹲下身,双手抱头。随着教练的口令,他和其他队员一起,沉默地、一下一下地向前跳去。每一次沉重的蹲起,大腿肌肉都传来撕裂般的酸痛,汗水砸在地上。他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被夕阳染红的地面。
跳吧。像一只笨拙的青蛙,在泥泞里挣扎。
等吧。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阴影里蛰伏。
他会在旁边看着,看着张波如何表演,看着林晚如何一步步踏入那精心编织的、名为“成熟”和“特别”的陷阱。
他会记住张波每一个轻浮的眼神,每一句虚伪的谎言,每一次刻意的触碰。
他会等到那个最合适的、一击必中的“关键时刻”。
在那之前,所有的愤怒和心痛,都必须转化成沉默的力量,像淬火的钢,深深埋藏。
晚自习的灯光下,刘海重新翻开错题本。笔尖沙沙,在纸页上留下清晰的墨痕。他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操场上那一幕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的眼底深处,沉淀着比愤怒更坚硬的东西。日历又悄然翻过一页,距离那个礼拜天,又近了一天。蛰伏的刻度在无声地推进,而属于张波和林晚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上演它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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