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莲心苦
晨雾未散时,素荷捧着金丝檀木匣穿过九曲回廊。匣中犀角避暑簪在纱绫下泛着冷光,簪尾雕的缠枝莲纹里藏了粒夹竹桃籽——这是安陵容昨夜用翡翠耳坠从花房太监处换来的。
竹帘忽被风掀起,漏进几缕药香。素荷顿住脚步,瞥见章弥太医的官袍下摆掠过假山,腰间挂着绘有华妃翊坤宫纹样的香囊。她将木匣往怀中紧了紧,指尖触到暗格里的羊皮纸卷,那是西阿哥塞在解暑汤罐底的黄河支流图。
"姐姐留步。"宝娟的声音自竹丛后传来,鎏金镯碰着青瓷食盒叮当作响,"皇后娘娘赏的冰镇葡萄,可要尝尝?"她掀开盒盖,琉璃碗中紫玉葡萄裹着霜气,底下却压着张洒金笺——笺上朱砂写着"戌时三刻,云影天光"。
素荷后退半步,鞋跟碾碎满地竹影:"宝娟姐姐说笑,这冰盏子岂是奴婢能享用的。"她故意露出腕间弘历所赠的羊脂玉镯,见宝娟瞳孔骤缩,心中暗笑。昨夜安陵容在妆镜前说的话果然应验:皇后终究按捺不住了。
蝉声忽地炸响,惊飞檐角铜铃。素荷转身时,余光瞥见宝娟将食盒往荷花池倾去,琉璃碗沉入淤泥的刹那,池底浮起几尾翻白的锦鲤。
安陵容踏入云影天光楼时,暮色正顺着飞檐翘角流淌。皇后端坐紫檀嵌螺钿宝座,鬓间朝阳五凤挂珠钗映着晚霞,恍若衔着半轮血日。她脚边鎏金狻猊炉吐着苏合香,却压不住地砖缝隙里渗出的腐竹气息——这是前朝废妃悬梁处的老屋特有的味道。
"好孩子,坐近些。"皇后指尖掠过案上《金刚经》,经书边角染着暗红,"听说你前日给西阿哥送了盏荷叶茶?"金护甲划过纸页,割开"应无所住"西字。
安陵容垂首盯着自己裙摆的缠枝莲纹,线头处果然多了道金丝。她想起晨起更衣时素荷的异样,此刻方知是皇后派人动了手脚:"臣妾见西阿哥苦读《水经注》,想着荷叶清心..."
"清心?"皇后忽然轻笑,腕间佛珠甩在经书上,"本宫倒觉得这满池荷花浊气太重。"她推开雕花槛窗,暮风卷着残荷扑面而来,"就像沈贵人那胎,看着鲜亮,根茎早被虫蚁蛀空了。"
安陵容袖中银针倏地刺入掌心。顺着皇后视线望去,恰见沈眉庄的软轿停在荷花池畔,采月正将什么药渣倒入水中。更远处,章弥太医的身影隐在柳荫里,手中药箱挂着华妃宫里的鎏金铃铛。
"臣妾愚钝,只知荷花开败自有莲子。"她将染血的指尖藏进袖袋,触到弘历所赠的黄河图,"就像西阿哥临的《九成宫》,虽比不得三阿哥的《悯农诗》得圣心,倒合太后礼佛的意趣。"
皇后护甲在窗棂上刮出刺耳声响。霞光忽然大盛,映出经书夹页里的百子图——图中孩童手中的风筝线,分明是安陵容修补弘历残鸢用的金丝。
"好个莲子。"皇后忽然将佛珠套上她脖颈,"可惜莲子芯苦,不如..."话音被推门声截断,绘春慌张来报:"沈贵人见红了!"
暴雨突至时,安陵容正跪在沈眉庄床前绣帕子。金线穿梭在素绢上,勾勒出半幅婴戏图。她数着沈眉庄的呻吟声,每一针都精准刺在帕角未绣的"长命百岁"上。
"安妹妹..."沈眉庄忽然攥住她手腕,染血的指甲掐进肌肤,"那送的薄荷..."话音未落,章弥端着药碗疾步而入,碗底沉淀的朱砂红得刺目。
安陵容瞥见药汤表面浮着的艾叶碎,忽然轻笑出声:"姐姐快喝罢,这可是华妃娘娘特意关照太医院熬的。"她将绣帕塞进沈眉庄掌心,"您瞧这莲花,像不像咱们在碎玉轩赏的那池?"
雷声震碎琉璃窗的刹那,沈眉庄忽然瞪大双眼。她颤抖着指向帕上婴孩,那本该握着风筝的手,竟绣成了华妃护甲的形状。血从她身下漫开,浸透锦被上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帐。
皇后踏入时,安陵容正将染血的银针收入珐琅盒。素荷适时递上铜盆,水中倒映出章弥往药箱塞银票的手,以及门外一闪而过的明黄衣角。
"可怜见的。"皇后抚上沈眉庄冷汗淋漓的额角,佛珠压住她欲睁的眼皮,"传本宫懿旨,沈贵人晋嫔位,赐..."她忽地顿住,目光凝在安陵容袖口露出的黄河图一角)。
暴雨声里,安陵容听见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她知道今夜过后,那卷羊皮纸将出现在皇上案头,而绘制水患图的笔迹——与父亲当年治水的奏折如出一辙。
子时三刻,安陵容在竹林中遇见等候多时的弘历。少年手中残鸢己修补完好,金丝缠绕处缀着翡翠莲蓬。
"儿臣谢安娘娘赐簪。"弘历俯身时,玉佩滑出衣襟,露出背面刻的"容"字,"黄河改道之事,皇阿玛己着人暗查。"
安陵容抚过鸢尾新绘的并蒂莲,指尖沾了朱砂:"西阿哥可知,莲子要在淤泥里埋三冬三夏..."她忽地扯断金丝,风筝坠入泥潭,"才能开出不染尘埃的花。"
身后竹叶簌簌作响,素荷提着宫灯走近:"小主,皇后娘娘召您去抄血盆经。"灯影摇曳间,安陵容瞥见小宫女颈间红痕——那是皇后佛珠勒出的印记。
弘历忽然拾起泥污中的翡翠莲蓬:"儿臣听说,莲子芯虽苦,却能清心火。"他掰开玉雕莲蓬,露出中空处藏的纸卷,"就像安娘娘给沈嫔的薄荷,看着是艾叶,实则是..."
惊雷劈开夜幕时,安陵容看清纸卷上的字:华妃指使颂芝在沈眉庄安胎药中加艾叶,皇后则命章弥在问诊时加重红花剂量。而最下方那行小字,赫然是她父亲当年因黄河决堤被参的案卷编号。
"本宫倒觉得,莲子该配黄酒。"她将纸卷投入宫灯,火舌窜起的瞬间,素荷突然扯开衣领——锁骨下烫着的凤凰纹在火光中展翅欲飞。
弘历轻笑出声,将翡翠莲蓬重新串回安陵容腕间:"儿臣近日读《史记》,方知吕后当年也是用火。"他抬手接住飘落的灰烬,"焚尽椒房殿,才能立未央宫。"
竹涛声淹没更漏时,安陵容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夜自己咽下的避子药。原来这深宫里的每个人,都是他人棋盘上的弃子,却也都做着执棋的梦。
素荷递上披风时,露出袖中暗藏的匕首。安陵容抚过刀柄镶嵌的东珠,那是皇后昨日赏的,说是褒奖她"侍疾有功"。她忽然很想笑,笑这满园竹影婆娑,不过都是提线戏偶。
暴雨复至时,安陵容将匕首投入荷花池。涟漪荡开处,映出九州清晏彻夜通明的灯火——皇上正对着黄河图震怒,而那张图的右下角,钤着她父亲私章拓印的朱砂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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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丝缠着柳絮,在九州清晏的金砖地上铺了层银纱。安陵容跪在蟠龙柱阴影里,听着皇帝手中朱砂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那卷黄河支流图摊开在龙案右侧,父亲安比槐二十年前的私章印鉴正压在"贾让三策"旁,像朵枯萎的朱砂梅。
"你倒是舍得。"皇帝忽然开口,鎏金镇纸压住被风掀起的图纸,"这治水方略若呈得早些,河道衙门那群酒囊饭袋该杀三回了。"他指尖叩在松阳县三个字上,震得安陵容鬓间银簪流苏乱颤。
她将额角贴得更低些,青砖寒意顺着脊梁爬上后颈:"臣妾父亲昔年糊涂,幸得皇上开恩留任。此番不过是赎罪..."话未说完,忽被皇帝的笑声打断。
御前大监苏培盛适时捧来锦盒,里头躺着枚青玉私章,刻的竟是"青萍客"三字。安陵容瞳孔微缩——这是父亲当年在秦淮河畔与清客相公唱和用的别号。
"安比槐昨日递了告老折子。"皇帝将私章投入她掌心,玉石磕在昨夜被凤仙花染红的指甲上,"说是要学陶渊明,种菊东篱下。"龙涎香漫过鼻尖时,安陵容忽然嗅到丝血腥气,抬眼瞥见苏培盛袖口沾着点褐渍——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素荷扶她出殿时,日头正毒。游廊外荷塘浮着层死气,昨夜被皇后赐死的宫女还沉在塘底,脚腕金铃偶尔缠住锦鲤的尾。安陵容攥紧那枚青玉私章,棱角刺入掌心的痛楚令她想起母亲被姨娘用绣花针扎破的手指——那年父亲纳妾,母亲在喜帕上绣鸳鸯,血珠子把白绢染成了红霞。
"父亲当真舍得苏州那三进宅院?"安陵容对着铜镜卸簪,镜中映出素荷正在整理的家书。信纸被药汁浸过,字迹遇热方显,安比槐的蝇头小楷里藏着哀求:望娘娘垂怜,接汝母与柳氏入京。
素荷点燃烛台,火苗舔舐信纸边缘:"老爷说愿意住西郊农庄,只求..."她忽然噤声,窗外传来宝娟与绘春的调笑,那串金叶子的脆响比往日更张扬。
安陵容将青玉私章投入妆奁,锁扣"咔嗒"声惊飞了梁间燕:"明日去禀皇后,说我母亲患了咳疾,需京中良医调治。"她拔下金累丝嵌翡翠甲套,露出被私章硌红的掌心,"记得把萧姨娘绣的百佛图带上。"
夜雨突至时,素荷从暗格取出个紫檀匣。里头整齐码着田产地契,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卖身契——萧氏原是扬州瘦马,被安比槐赎身后成了安陵容父亲的妾,幸好为人不错,对失势的安母和安陵容多有照顾。
安陵容抚过契约上猩红的手印,忽然将烛台倾覆,火舌窜上宣纸的刹那,她看见母亲在火光中微笑的脸。
半月后,安夫人进京的马车停在神武门偏角,安陵容立在角楼阴影里,看安母车时险些被裙裾绊倒,萧姨娘伸手去扶,两人站在一起,憔悴许多。
安母和萧姨娘看着红色的宫墙,想象着安陵容在里面一切安好,二人俯身一拜,不敢停留太久,便转身上马车离开。
"安母..."原主母亲的脸比记忆中更糙了,也更虚弱,一切都会好的。
安陵容远远望着,帮原主看看,想着原主上一世至死都在念叨牵挂着两人,这下也算了结原主一桩心事,她长呼一口气,幸好自己在现代是孤儿,没什么牵挂,不然……算了,还是为自己好好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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