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荷风惊蝉
圆明园的蝉鸣裹着荷香,在万方安和的柳荫下织成密网。安陵容斜倚青石,望着素荷手中荷叶盏内浮沉的青李。井水凝成的珠顺着盏沿滚落,在湖色软烟罗裙裾上洇出深色墨莲,恰似那日景仁宫泼翻的参汤痕迹。
"小主,西阿哥在那边摔了风筝。"素荷压低的声音里裹着蝉鸣,眼神瞟向曲径深处。安陵容顺着望去,见石青袍角在罗汉松后一闪,金粉描的蝴蝶翅膀卡在枝桠间,随风撕扯成片片碎金。
银签尖刺破青李的瞬间,酸涩汁水漫上舌尖。安陵容望着风筝残骸上斑驳的"弘历"二字,忽想起月前内务府克扣炭例时,宝鹃曾说西阿哥连过冬的棉衣都未得齐备。蝉声忽地尖利起来,惊得她腕间翡翠莲蓬坠子撞在石桌上,发出泠泠清响。
这时环佩叮当自月洞门传来时,安陵容指尖的青李核正落进荷叶盏。甄嬛的茜色罗伞转过垂花门,伞面金线绣的合欢花在日头下流光溢彩。那腰间新佩的鸳鸯莲花络子随着莲步轻摇,碧玺珠子撞出细碎清音——正是端阳节太后赏给六宫主位的节礼。
"给莞嫔娘娘请安。"安陵容扶着柳树起身,树皮碎屑沾在月白衫袖也浑不在意。她刻意将声线放得绵软,目光扫过甄嬛鬓间新添的碧玉玲珑簪——簪头嵌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与皇后生辰宴上赏的别无二致。
甄嬛含笑颔首,腕间赤金虾须镯闪过流光:"安妹妹好雅兴。"话音未落,假山后忽传来重物坠地之声。两人俱是一怔,只见弘历抱着残破的风筝跌出树影,石青袍摆沾满草屑。
"儿臣惊扰两位娘娘,罪该万死。"弘历跪伏在地,额角汗珠混着尘灰滚落。断线的风筝横在青石板上,竹骨裂口处露出半截《论语》残页——"君子坦荡荡"的"荡"字正被泥污浸透。
甄嬛示意浣碧扶人,帕子轻拭过少年掌心擦伤:"西阿哥勤学是好事,只是这大暑天的..."她忽地顿住,目光凝在风筝骨架上暗刻的龙纹——那是御用监特供的紫竹,唯有皇子可用。
弘历忽地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儿臣愚钝,昨日听三哥讲《孟子》'天将降大任'章,想着做个风筝或许能悟天道..."他指尖抚过断裂的竹骨,"谁知连这死物都嫌儿臣愚笨。"
安陵容瞥见甄嬛帕角微颤,心知这话里藏针。果然听得甄嬛柔声劝慰:"皇上常说读书贵在明理,西阿哥这般勤勉..."话锋忽转,"前日欣常在提起阿哥所新栽的湘妃竹,倒比这紫竹更宜制笺。"
柳荫忽地暗了三分,蝉鸣声里,弘历攥着残页的指节泛白:"莞娘娘说的是。只是..."他忽然重重叩首,"儿臣听闻三哥前日作《悯农诗》得皇阿玛亲赐端砚,不知能否...能否..."
甄嬛腕间金镯碰出清响,截住未尽之言:"本宫前日倒见皇上案头摆着阿哥临的《九成宫》,说是笔力劲健。"她扶起弘历时,指尖在少年肘间轻按,"听说太后近来礼佛,最喜抄经时用松烟墨。"
安陵容倚着柳树暗笑,这太极打得精妙。既点出皇上关注,又暗示太后门路,偏不接引荐的话头。素荷递来的青李忽地酸得呛喉,她掩唇轻咳,惊得树梢知了振翅乱飞。
弘历忽转向安陵容,眼中碎光如刃:"安娘娘觉得,是欧阳询的楷书宜抄佛经,还是赵孟頫的行书更显诚心?"
柳叶漏下的光斑在石桌上游移,安陵容望着少年眼底的暗涌,忽想起那夜碎玉轩的残茶。翡翠莲蓬坠子贴着颈间肌肤发烫,她轻抚裙裾上绣的缠枝莲:"本宫倒觉得,抄经贵在心意,正如..."指尖掠过荷叶盏边沿,"这青李用井水湃过,虽不及冰鉴镇着金贵,倒别有风味。"
甄嬛帕角的合欢花绣纹微微发皱,浣碧适时递上食盒:"西阿哥尝尝这梅子渴水,我们小主特意用晨露调的。"
蝉鸣忽地炸响,安陵容望着弘历饮下酸浆时滚动的喉结,袖中银签尖刺破掌心。这棋局比她想的更凶险——西阿哥分明在借力打力,莞嫔却要祸水东引。若此刻插手...
"安娘娘!"弘历突然捧来残破风筝,"这《论语》残页还请您指正。"断裂的竹骨间,赫然露出半幅黄河水患图,朱砂标着"贾让三策"。
荷风忽然裹着水汽扑来,安陵容望着图上熟悉的笔迹——那分明是父亲任松阳县丞时治水的草图。指尖轻颤间,甄嬛的茜色裙裾己扫过青石板:"本宫想起皇上嘱托的《心经》还未抄完..."
待罗伞转过月洞门,弘历忽然压低声音:"安娘娘可知,三哥的《悯农诗》是找人代笔?"他指尖划过水患图某处,"就像这改道的支流,看着顺畅,实则..."
惊雷在天际炸响,安陵容望着少年被闪电照亮的侧脸,忽想起太医说"寒气入髓"那日,镜中自己枯槁的面容。荷花荡起千层碧浪,她伸手扶正弘历歪斜的玉冠:"西阿哥这风筝,本宫瞧着倒是可补。"
素荷递上金丝线时,安陵容瞥见甄嬛遗落的帕子正飘向荷花深处。她将断线穿进竹骨裂口,打结时多绕了三圈——就像那日给皇后绣百子千孙帐,每一针都藏着倒钩。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的那夜,安陵容将避子药方投入药炉。铜炉里腾起的青烟蜿蜒如蛇,缠上她腕间新戴的翡翠莲蓬串——那是今晨皇后赏的,说是西阿哥见着喜欢。
火舌舔舐黄麻纸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清凉殿后廊听见的对话。彼时松涛声淹没了华妃的冷笑:"沈贵人既爱喝酸梅汤,本宫就让她喝个够。"颂芝手中青瓷罐泛着幽光,里头装的哪里是梅子,分明是浸过红花汁的腌渍海棠。
药渣在沸水中翻滚出苦涩的漩涡。安陵容数着窗棂外忽明忽暗的闪电,终于明白太医那句"小主宫寒之症起于积年"的真正含义。原来从她初承恩宠那夜开始,翊坤宫赏的月麟香里就藏着断子绝孙的毒。
"小主何苦..."素荷捧着温好的黄酒跪在脚踏上,泪珠坠在玛瑙托盘里碎成八瓣。这小宫女前日才顶了宝娟守夜的差事,发间还别着安陵容悄悄塞给她的素银簪——宝娟此刻怕是正跪在皇后的万字纹地毯上,禀报她主子今日又往西阿哥处送了三回解暑汤。
安陵容就着雷声吞下药丸。喉间灼痛漫上来时,她恍惚看见沈眉庄正在竹帘后抚着平坦的小腹微笑,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帐在她身后猎猎作响。今晨请安时敬事房太监那声"沈贵人遇喜"喊得多响亮啊,震得满园子凌霄花都在簌簌发抖。
"去取那对翡翠莲蓬。"她捻着串珠上冰凉的莲子,药性开始顺着经络往骨髓里钻,"明日给西阿哥送汤时,把上次皇上赏的犀角避暑簪一并带上。"
惊雷劈开云层时,铜镜里映出甄嬛冒雨赶往勤政殿的轿辇。茜色宫灯刺破雨幕,像团将熄未熄的血雾。安陵容望着镜中自己单薄如纸的身影,忽然想起入宫前夜原主母亲熬红的眼——那个卑微的绣娘攥着祖传的素银镯子,说容儿定要挣个能养孩子的位份。
素荷端着漆盘退下时,腕间新戴的鎏金镯碰出清越的响。安陵容盯着小宫女渐远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宝娟此刻应当正在皇后的碧纱橱里,将今晨她在荷花池畔偶遇西阿哥的细节,事无巨细地倒给那个满头金玉的女人。
雨声中忽然混进瓷器碎裂的脆响。安陵容推开菱花窗,看见沈眉庄的侍女采月正在廊下捡拾青瓷碎片,酸梅汤的残渍在青砖上画出蜿蜒的溪流。更远处,太医院首座章弥的官靴匆匆掠过水洼,药箱上"仁心济世"的漆字在闪电里忽明忽暗。
"素荷。"她唤住端着妆匣路过的小宫女,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把这包薄荷脑送去给沈贵人,就说...就说我见她近日孕中燥热。"锦囊里装的哪里是薄荷,分明是研磨成粉的艾叶——前日她亲眼看见颂芝往沈眉庄的安胎药里撒这个。
雨势渐弱时,安陵容将最后一点药渣撒进荷花池。浮萍下的锦鲤争相啄食那些焦黑的碎末,激起圈圈涟漪。她忽然想起今晨在九州清晏看见的那对珐琅婴戏碗,皇上说要留给沈贵人的孩子用。碗沿的童子风筝多鲜艳啊,可惜线头早就被华妃的鎏金护甲掐断了。
"宝娟姐姐怕是着了凉,小主可要请太医?"素荷回来时发梢还滴着水,袖口却沾着缕龙涎香——那香气独属于圣驾所在的勤政殿。安陵容抚过小宫女潮湿的肩头,指尖触到她藏在衣领下的白玉佩,上头"弘历"二字像两粒硌手的莲子。
子时的更鼓穿过雨幕传来时,安陵容正在重调一炉香。苏合香混着冰片的味道让她想起皇后今晨赐的云锦,那料子在日光下会显出暗纹——百子千孙图里藏着孔雀翎的脉络,每根金线都浸过令女子血冷的毒。
素荷跪在香案前煽火,腕间鎏金镯与银簪相击,奏出清越的调子。安陵容望着她低垂的脖颈,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自己当年在家学调香的模样。只不过如今执扇的手换成了素荷,而宝娟此刻大约正跪在皇后的波斯地毯上,数着金瓜子汇报她主子今日咽了几口避子汤。
雷声彻底消散时,安陵容从妆奁底层摸出个珐琅盒。盒中浅碧色药膏泛着冷光,这是用夹竹桃汁混着西阿哥送来的苦艾调制的。明日她便要戴着皇后赏的翡翠莲蓬串,去九州清晏谢恩——顺便让皇上看看,沈贵人宫里的酸梅汤是如何养出满园颓败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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