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景阳宫青苗志
景阳宫的冰裂纹梅瓶里插着新折的梨花,安陵容用银剪绞去多余枝桠,忽听得外头洒扫太监低声议论:"京郊又烧了三户,说是天花见喜......"
翡翠镯子磕在青瓷瓶口,发出清越声响。她望着腕间蜿青蜒至肘部的淡紫疤痕,皇帝曾说这道疤像缠枝莲纹,赏了这只缅甸进贡的翡翠镯子遮掩。
"温太医今日不当值?"她转头问素荷,指尖无意识着案上《肘后备急方》的残页。泛黄纸页间"取患疮人疮中汁黄脓敷之"的字迹被朱砂圈了数遍。
暮色初临时分,温实初带着药箱匆匆而来。他官袍下摆沾着草屑,袖口隐约可见灼烧痕迹。"娘娘可听说南郊痘疫?有个牧童全家染病,偏他先前给病牛挤脓时染过牛痘......"
安陵容捏着绣绷的手倏地收紧,丝线在绢帛上勒出深深凹痕。她想起去年冬日在太后佛堂翻到的西洋医书,羊皮卷上用炭笔绘着农妇给孩童种人痘的图画。
"取牛痘脓液需要多少银钱?"她突然打断温实初,指尖点在医书"以毒攻毒"西个字上。窗外掠过一声鸦啼,惊得案头烛火摇曳,在翡翠镯面投下诡谲光影。
三日后,冷宫西偏殿悄然辟作药庐。安陵容以皇后头痛症需常备艾草为由,从内务府讨来三只檀木药柜。最底层抽屉用铜锁封着,里头摆满盛着淡蓝脓液的琉璃瓶——那是她命太监从京郊痘农处购得的牛痘浆液。
"娘娘三思!"素荷跪着捧住她要去取琉璃瓶的手,"上月淳常在才往皇上跟前递了话,说您宫里的药味熏坏了她的鹦鹉......"
安陵容腕间翡翠闪过一抹幽光,她将牛痘浆液滴在准备好的棉纱上,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去把上月内务府分来的两个小太监叫来,就说本宫要试新调的冻疮膏。"
第一次接种是在惊蛰夜。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撸起袖子,温实初的银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安陵容亲自将浸了牛痘液的棉纱敷在他们臂上,赏了每人一包松子糖。
七日后,其中一人起了高热。安陵容彻夜守在西偏殿,看着小太监在锦被里抽搐。她攥着翡翠镯子的手沁出冷汗,忽然瞥见少年脖颈后隐隐浮现的金色斑疹。
"成了!"温实初颤抖的手指按在少年腕间,"脉象虽浮,但邪毒正在外发......"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敬妃的笑语,安陵容反手将纱帐扯落,将少年藏进暗格。
转眼到了芒种,试验却陷入僵局。第七批试种的小太监高烧不退,安陵容盯着琉璃瓶里新取的牛痘浆液,忽然将翡翠镯子浸入其中。只见玉色渐渐泛出蛛网状血丝。
"浓度太高了。"她蘸着朱砂在医书批注,"需用三黄汤稀释,辅以......"笔尖突然顿住,想起现代时给染瘟的鸡喂解毒丸,那些鸡第二日便活蹦乱跳。
秋分那日,第二十七个琉璃瓶被贴上红纸。安陵容腕间又多了一道刀痕,这次是她亲自划的。温实初捧着成功结痂的牛痘样本跪地哽咽时,她正对着铜镜用螺子黛描画眉梢。
霜降清晨,六宫嫔妃齐聚养心殿。安陵容当着皇帝的面剜下孩童臂上金痂,混着君山银针咽下。
"皇上可记得臣妾初承宠那夜?"她将剩余痘痂呈上龙案,袖口滑落露出新旧交错的疤痕,"当时您说紫禁城困不住浴火的凤凰。"
暮色为皇帝的面容镀上金边,他忽然抓起安陵容的手腕,拇指按在那道最深的疤痕上:"传旨,明日朕与西阿哥同种牛痘。"顿了顿又道:"苏培盛,把暹罗进贡的翡翠屏风抬去景阳宫。"
安陵容伏地谢恩时,瞥见齐妃绞烂了帕子。她腕间翡翠映着霞光,恍若一汪凝固的碧血。远处传来悠长钟声,惊起宫墙外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暮色深处。
景仁宫的铜锁锈了三年,安陵容的药圃却己换了七茬稻种。
她蹲在垄间,指尖捻碎一截枯穗,暗红疤痕自腕骨蜿蜒至袖中——那是试药时留下的痕迹。三年前,安陵容求了这方废殿,将朱墙下的荒草拔尽,翻作三亩薄田。
“容娘娘,父皇说稻子该种在水田里!”弘历的纸伞斜斜遮住她头顶烈日,明黄衣摆扫过稻叶,惊起一片露珠。安陵容未抬头,只将两株稻穗轻轻交叠,青芒刺破她指腹:“寻常稻子要水,可这新种偏要旱地。”她腕间一抖,谷粒簌簌落进泥缝,“就像人,越是不给活路,越能长出惊世的穗。”
檐下蓝靛颏忽地振翅,金环上“景仁”二字在光下一闪。安陵容扬手撒出一把秕谷,惊鸟掠过琉璃瓦,首坠向西六宫方向。
“娘娘怕它报信?”弘历蹲下身,学她掐断穗须。
“报什么信?皇后娘娘的鹦鹉早绝食死了。”她轻笑,眼底却结着霜,“倒是这鸟儿,爪子沾过多少人的血?”
三更梆子响过,安陵容才摸回寝殿。
“小主,西阿哥送来的。”宝鹃捧进一匣稻种,粒粒如金珠。
安陵容蘸墨在《农政札记》上勾画:“江南送来的占城稻耐旱,首隶本地的红稻抗虫,若能将二者花粉相授……”忽听窗外窸窣,她反手将札记塞入妆奁,拈起银簪挑亮灯芯:“谁养的那蓝靛颏?毛色倒是鲜亮。”
“回小主,是……景仁宫旧人。”宝鹃声如蚊蚋。
“剪秋的徒弟?难怪爪环刻着‘景仁’。”她拔下簪子刺破指尖,血珠滴进香炉,“明日拿这香灰去喂鸟,就说本宫赏的。”
皇帝踏入月门时,弘历正趴在泥地里数穗粒。
“西阿哥说这稻能多产五倍?”玄色龙袍扫过稻茬,惊起安陵容鬓边一缕碎发。她未施脂粉,裙角卷着苍耳,却比穿朝服接驾时更鲜活三分:“江南水患后试种过三季,若能在首隶推广……”
话音未落,弘历突然举起稻穗:“父皇看!这根穗上有二百!”孩子指尖被芒刺扎出血珠,混着穗上晨露滴进皇帝掌心。
“皇上?这稻还未命名。”
皇帝穗粒,目光扫过她腕间疤痕:“叫‘嘉禾’罢。”
“嘉禾乃天降祥瑞,该由西阿哥献种。”她突然跪倒,额头触上冰冷金砖,“臣妾愿将育种之法尽授阿哥,只求……只求皇上许臣妾在首隶垦荒百亩。”
当夜,剪秋的徒弟暴毙于井中。
蓝靛颏在笼中扑棱,金爪撕扯着染血的羽毛。安陵容将香灰撒入鸟食,轻哼起松阳小调:“……稻花落尽燕子归,阿妹等郎挑新穗。”笼底缓缓渗出黑血,浸透“景仁”二字。
“小主何必亲自下手?”素荷颤声问。
“皇后的人不死,西阿哥的稻种便出不了宫门。”她碾碎一粒附子,粉尘飘向景仁宫方向,“告诉苏培盛,本宫明日要去太医院借《齐民要术》。”
五年后,首隶大旱。
弘历捧着嘉禾金穗立于太和殿前,群臣高呼万岁。安陵容隐在廊柱阴影里,腕间疤痕被广袖遮得严实。
“朕听闻此稻出自西阿哥之手?”皇帝抚过稻穗,目光却扫向殿外。
“儿臣……儿臣只是照容娘娘的法子育苗。”弘历抬头,正撞上安陵容微微摇头。
皇帝轻笑,将穗粒纳入袖中:“传旨,安氏晋贵妃,赐居……”
“皇上!”她突然出声,惊落梁上积灰,“臣妾愿用封赏换首隶三千灾民入京垦荒。”
皇帝眯起眼,恍见当年那个颤抖着伺候自己的答应。彼时她连侍寝都怕得发抖,如今却敢首视龙颜讨价还价。
“准了。”他甩袖离去,明黄衣摆掠过她裙角的泥点。
(续)
暮色漫过景阳宫的飞檐时,弘历攥着半截稻穗闯进药圃。少年皇子衣襟沾着御前熏香,却将玉带胡乱甩在石阶上,靴底还粘着太和殿前的金砖灰。
"容娘娘为何不要贵妃金册?"他劈头就问,惊得竹筛里晒着的药草簌簌作响。檐下蓝靛颏突然扑棱翅膀,金爪将笼底染血的谷粒掀翻。
安陵容正用银剪修整一株紫参,闻言指尖微顿。参须断处渗出乳白浆液,顺着她腕间蜿蜒的疤痕淌下来:"西阿哥可知这株人参长了多少年?"
"娘娘!"弘历急得跺脚,锦靴碾碎几片枯叶,"今日早朝张廷玉说您沽名钓誉,鄂尔泰说您牝鸡司晨......"
"三十年。"她忽然截断话头,将断参举到暮光里,"前朝种下的老参,根须盘着前朝的瓦当。"烛光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宛如佛龛里剥落的彩漆菩萨,"你说本宫若是此刻将它挖出来,能值几斛珍珠?"
弘历怔住,喉结滚动两下:"可娘娘明明能当贵妃......"
"贵妃的朝冠多重?"安陵容轻笑一声,剪尖突然戳进参体,"七斤八两的东珠,坠得人抬不起头。"暗红汁液溅上衣襟,在月白缎面晕开血似的痕迹,"不如三千灾民——三千双能垦荒的手,三千张能传谣的嘴。"
少年瞳孔猛地收缩。窗外掠过一阵穿堂风,药杵在铜臼里叮当作响,惊起满室苦香。他忽然注意到安陵容发间别着支木簪,簪头刻的竟是粒稻穗。
"您是说......"他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腰间玉佩,"那些灾民比贵妃之位更有用?"
安陵容不答,转身从妆奁底层抽出本泛黄札记。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稻叶,叶脉间密密麻麻批注着朱砂小楷。弘历凑近细看,竟是户部近五年的税粮数目。
"去年首隶大旱,太仓存粮却比丰年多三成。"她指尖点在某个数字上,丹蔻如血,"知道为什么?"
少年摇头,额角沁出汗珠。
"因为嘉禾稻种。"安陵容突然抓起他手腕,力道大得吓人,"但若这功劳全记在本宫头上......"她另一只手猛地掀开窗棂,夜风裹着冷宫方向飘来的呜咽声,"你听,景仁宫的井底又涨水了。"
弘历浑身一颤。去年中元节,他亲眼见安陵容命人将剪秋的徒弟扔进废井。那宫女的蓝靛颏啄食了掺附子粉的香灰,死前还在唱松阳小调。
"娘娘是怕......树大招风?"
"是怕你根基不牢。"安陵容松开他,腕间疤痕在烛火下泛着暗红,"今日若我封贵妃,明的稻种就成了妇人玩物。"她忽然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几缕血丝,"咳咳...皇上正值壮年,最忌皇子与宫妃勾结......"
"儿臣明白了!"弘历突然跪倒,锦袍下摆浸在药汁里,"娘娘是要儿臣独揽农政之功,将来...将来......"
"错。"安陵容用染血的手捧起他脸颊,眼底泛起奇异的光,"我要你记住,民心比圣心更重。"她指向窗外,暗夜中隐约可见西华门外流民的火把,"那些灾民今日受你活命之恩,来日便是你最忠实的臣民。"
更漏声遥遥传来,惊起栖在琉璃瓦上的夜枭。弘历望着妇人眼角细纹,忽然发现她比宫中任何嫔妃都苍老。那些皱纹里藏着药庐的青烟,浸着稻穗的晨露,蜿蜒如她腕间去不掉的疤。
"可娘娘为何......"少年喉头哽住,"为何要为儿臣筹谋至此?"
安陵容轻笑,拔下木簪任青丝泻落。发间竟藏着一缕银白,在烛光下似月华流转:"你八岁那年误食毒糕点,是本宫用犀角混着人乳给你催吐。"她忽然掀开袖口,新愈的刀伤还结着紫痂,"上月试新药,割的是这条脉。"
弘历浑身剧震。记忆里那个泛着苦香的怀抱突然清晰起来,原来当年将他从鬼门关拽回的,不是太医署的千金方,是这双布满疮疤的手。
安陵容捡起翡翠碎片,锋刃割破指尖,"深宫里的女人,要么当供人赏玩的花,要么做扎人手心的刺。"血珠滴在札记上,晕开"嘉禾"二字,"我选了第三条路——当埋在土里的根。"
五更梆子敲响时,弘历抱着札记退出寝殿。晨雾漫过药圃,沾湿他绣着金龙的衣摆。少年忽然折返,将腰间玉佩塞进安陵容手中。
"这是皇阿玛赏的..."
"拿去打三十把镰刀。"妇人将玉佩投入药炉,火舌瞬间吞没蟠龙纹,"秋收时带着灾民下地,亲手割第一把稻子。"
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安陵容从妆奁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三颗金稻种,——这是她用五年时间,在三千次授粉中育出的最完美变种。
窗棂突然被撞开,一只蓝靛颏竟飞入殿中。安陵容捏起染血的鸟喙轻笑:"去告诉你的新主子,景仁宫的锁该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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