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永和九年的暮春,会稽山阴的兰亭,空气中弥漫着新草与流水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一场名士云集的修禊雅集正酣。曲水流觞,觥筹交错,谈玄论道之声不绝于耳。然而,在这片热闹的中心,一个身影却显出几分疏离。
王羲之,字逸少,正倚着亭柱,目光看似落在远处潺潺的曲水之上,实则有些涣散。他手中无意识地着一块温润的青田石镇纸,指尖冰凉。几缕白发在他依然清俊但己刻上岁月痕迹的鬓角格外刺眼。
“逸少兄,何故独自出神?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乐何极?”一个沉稳而略带关切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是谢安,字安石,他手持酒杯,踱步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从容,但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羲之回过神,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却未达眼底:“安石兄,非是出神,只是……只是觉得这欢宴愈盛,心底却愈似空了一块。”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几乎被水声和笑语淹没,“你曾言,人到中年,每与亲友别离,辄数日不乐。我那时尚觉不解,如今……呵,如今方知其中况味。”
他抬眼望向亭外,暮色正悄然吞噬着远山的轮廓。“年在桑榆,”他轻轻喟叹,仿佛这西个字有着千钧之重,“恰如日薄西山,光芒虽在,暖意却渐消。这心头积郁,竟如陈年的墨块,沉滞难化。”他下意识地又抚了抚鬓角的白发。
“既如此,何不效法古人,以丝竹之声,陶写情志?”谢安提议道,目光敏锐地捕捉着老友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翳,“清音可涤尘虑,或能稍解胸中块垒?”
王羲之苦笑,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投向亭内一群正嬉笑玩闹的年轻后辈,其中就有他最钟爱的幼子王献之。少年意气风发,笑声清脆如玉石相击。“丝竹固然好,只是……”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与无奈,“我亦常恐小儿辈察觉我这暮年之人的颓唐之气。他们正该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年华,无忧无虑。若见我时时感伤,岂不扰了他们的兴致?平白减损了他们的欢乐之趣……这‘泻’,也需寻个无人处才好。”
谢安默然,他理解王羲之的顾虑。书圣之名如日中天,在世人眼中是高山仰止的存在,这份盛名之下,那份属于凡人的脆弱与迟暮之感,反而成了最沉重的负担,只能深藏。
雅集渐入高潮,众人起哄,请书圣即席挥毫,记录此兰亭盛会。王羲之推辞不得,心中那被压抑了一整日的情绪,此刻却如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翻涌起来。是郁结?是感慨?是对时光流逝的无力?抑或是想在笔墨中寻找那片刻的“泻”?
“取纸笔来!”他沉声道,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
名贵的蚕茧纸铺开,特制的鼠须笔饱蘸浓墨。亭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王献之更是挤到最前面,小脸因兴奋而通红,眼中闪烁着对父亲纯粹的崇拜。
王羲之提腕悬肘,屏息凝神。笔锋触及纸面的一刹那,仿佛积蓄己久的火山找到了出口。他不再刻意控制点画的精微,不再追求外形的完美,而是将胸中所有积郁——对生命短暂的悲叹(“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对欢乐易逝的无奈(“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己为陈迹”)、对未知未来的迷茫(“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以及那份深藏心底、唯恐惊扰后辈的暮年之哀——统统倾泻于笔端!
墨迹如江河奔涌,线条似龙蛇飞动。他写得酣畅淋漓,时而疾如骤雨,时而缓如凝露。字里行间,是痛快的宣泄,是灵魂的震颤。谢安看得心惊,他从未见王羲之如此书写,那己非技巧的展示,而是生命本真的呐喊!王献之也瞪大了眼睛,父亲此刻笔下的气势磅礴,让他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虽然不解其深意,却本能地感到敬畏。
就在王羲之写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那浓墨重彩、饱蘸了无限感慨的一笔时,异变陡生!那只执笔如磐石的手腕,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仿佛支撑他精神与技艺的那根弦,在极致宣泄后,终究显露出岁月侵蚀的裂痕。
笔锋一软,墨点微洇。
“啊!”王献之离得最近,不由得轻呼出声。
这一声惊呼,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王羲之从忘我的宣泄中拉回现实。他猛地顿住笔,愕然看着纸上那一点不该有的、细微的瑕疵,再抬眼撞上儿子清澈眸子里那一闪而过的惊讶与困惑。刹那间,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方才倾泻的痛快荡然无存,只剩下被赤裸裸暴露在至亲面前、暴露在无情岁月面前的狼狈与恐慌。他精心构筑的、用以庇护后辈欢乐的堤坝,在这一颤之下,轰然坍塌了一角。
他脸色瞬间苍白,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发抖。亭内死一般的寂静,连流水声都仿佛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惊愕,有不解,更多的是无声的询问。
王羲之猛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他迅速垂下眼睑,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儿子那双纯净的眼睛。他几乎是粗暴地将笔掷入笔洗,溅起一片墨花。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平静,却掩不住其中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今日……风急了些,纸也滑了。”他生硬地解释着,目光死死盯着那点墨洇,仿佛要将它看穿、烧毁,“这……这纸……这墨……终是凡物,不堪承载……”他语无伦次,再也说不下去,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方才倾泻而出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化作了哽在喉头的硬块。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走向亭外,宽大的衣袖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仓皇的弧线。身后,是凝固的空气和无数道复杂难言的目光。王献之怔怔地望着父亲突然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渐浓的暮霭中显得异常单薄,甚至……有些佝偻。他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第一次在父亲伟岸的身影上,看到了某种他不曾理解、却让他心头莫名发紧的东西。
谢安望着王羲之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的背影,又看了看石案上那幅墨迹淋漓却戛然而止、带着一丝微小瑕疵的《兰亭集序》草稿。墨痕未干,在暮春微凉的空气里,散发着浓郁的松烟气息。那未完成的“悲夫”二字,那一点微洇的墨点,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惊叹与休止符。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一声,眼中充满了深切的同情与理解。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倾泻”,那灵魂的燃烧,终究被腕间那无法自控的一颤无情打断。这世间至美的书写,最彻底的排遣,竟在最澎湃处,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未能倾泻完全的情感,那被撞破的脆弱,如同这纸上未干的墨迹,沉重地悬滞在暮春的晚风里,再也无法抹去,也再难续写。墨痕可干,而那份深藏于桑榆之年的悲凉与遗憾,却永远地浸润在了时光的素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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