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西,王澄府邸的槐荫堂前,夏蝉聒噪。堂内冰鉴散着凉气,主人王澄(字平子)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指间一枚羊脂玉韘被得温润生光。他目光扫过席间几位清谈名士,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窗外蝉声骤起,他眉头一蹙,随手折了案头一枝细竹,腕力微吐,竹枝如箭射出窗外,蝉鸣戛然而止。堂内霎时静得只闻冰融的滴答声。
“天下滔滔,能入耳之言,稀如凤毛。”王澄的声音不高,却似薄刃刮过青瓷,带着金石之冷,“诸君今日高论,不过前人唾余,殊无新意。”他微微阖眼,指尖轻点玉韘,那姿态既像休憩,更似无声的驱逐令。众人面面相觑,面皮薄的己然涨红了脸,却无人敢驳这以狂傲名动洛阳的王平子。
恰在此时,廊下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细碎如秋叶碎裂。侍者引着一位身形清癯至极的青年,掀开竹帘步入堂中。来人正是卫玠。他面色苍白如新雪初覆,行走时宽大的素色衣袍仿佛挂在竹架上,空荡荡灌满了穿堂风。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如寒潭映月,目光所及之处,竟似能滤尽尘嚣。他朝王澄的方向微微躬身,动作轻缓,气息却有些急促。
王澄半睁的眼帘抬也未抬,只从鼻中哼出一缕气息:“卫家玉人?呵,盛名之下,但愿不是一捧易碎的雪。”他随手将案上一只空置的冰纹盏推到卫玠座前,“既来,且润润喉,莫让这堂中再添病气。”语带锋芒,毫不掩饰轻视。
卫玠却无愠色,安然落座。冰盏入手冰凉,他指尖微颤,却稳稳握住。堂中寂然,只闻他低弱却清晰的语声响起:“适才闻平子公以竹止蝉鸣。蝉噪槐枝,是声在枝头,还是声在耳畔?”
王澄眉峰微挑,终于正眼看向卫玠,唇角那抹惯常的讥诮淡了些:“声自蝉出,入耳为噪,何须故弄玄虚?”
“非也。”卫玠轻轻摇头,目光如静水深流,“譬如镜中花影,是花在镜中,抑或镜中有花?声亦如影,攀附于耳根心识。公折竹驱蝉,驱的是蝉,还是心中不耐之声?”他声音渐弱,却字字如冰珠坠玉盘,敲在人心坎上。堂内众人屏息,连冰融的滴答声也似被这玄思冻结。
王澄倚在竹榻上的身形,第一次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他紧盯着卫玠苍白面孔上那双深潭般的眼,手中玉韘的转动停滞了。那层坚硬傲慢的冰壳,似乎被这看似纤弱却锋利无比的纹体,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有点意思。”王澄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审视的意味,“那依你之见,心识如镜,声影皆是虚妄?”
卫玠低咳两声,苍白的颊上浮起一丝异样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心识非镜,亦非持镜者。譬如庄周梦蝶,蝶耶?周耶?梦醒时分,蝶翼振颤之微响,是残存于耳,还是烙印于心?声之有无,只在心动与否。”他语速渐快,气息却如游丝般细弱下去,“平子公折竹时,心中一声‘聒噪’己起。此声一出,纵使万籁俱寂,公心中之蝉,可曾片刻停歇?”
话音未落,王澄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原本闲适斜倚的姿态瞬间崩解,整个人如遭无形巨力牵引,猝然向前倾倒!宽大的袍袖带翻了案上那只盛满清水的冰纹盏。“哗啦”一声脆响,盏碎冰裂,晶莹的水花和碎冰溅了他一身。他竟以手撑地,才勉强维持住身形,没有狼狈地彻底扑倒。堂内一片死寂,众人皆瞠目结舌——素来睥睨众生的王平子,竟因一番玄谈而失态至此!
王澄撑在地上的手微微颤抖,水渍沿着他华贵的锦袍下摆蔓延。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轻慢,只有惊涛骇浪般的震动与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卫玠,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病骨支离的青年:“你…你竟窥破至此?”声音嘶哑,如同沙砾摩擦。
卫玠气息急促,方才的谈论显然耗神过度,他勉力支撑着,唇色更淡了:“非是窥破。只是……”他喘息片刻,目光投向堂外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庭院,“譬如院中蝉蜕,空悬枯枝。那振翅高鸣者早己化风而去,唯余一壳。世人执著于声相,争辩不休,岂非如同对空壳叩问蝉鸣?” 他气息微弱,言语却如惊雷,“声起声灭,如露如电。执着‘我闻’与‘非闻’,犹如执此蝉蜕,问它:‘汝声何在?’岂非颠倒?”
“轰——!”
王澄脑中仿佛有千钧雷霆炸响!他双目圆睁,浑身剧震,仿佛被这“蝉蜕”之喻彻底抽去了筋骨!支撑身体的手臂再也无力承受,整个人如同被狂风摧折的古木,“噗通”一声,竟从竹榻上首首滑落下来,重重跌坐在冰冷狼藉的水渍与碎瓷之间!头上的玉冠歪斜欲坠,发髻散乱,几缕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死死盯着卫玠,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之鱼,喉中嗬嗬作响,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堂内死寂。冰鉴的寒气似乎凝成了实质,冻住了所有人的呼吸和目光。碎瓷片在王澄身下的水泊中折射着刺目的光。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压抑不住的、古怪的抽气声打破了死寂——有人惊骇过度,竟忘了礼数。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王澄如梦初醒,脸上瞬间掠过极度的羞赧与狼狈,随即又被更深的震撼与茫然覆盖。他挣扎着想站起,西肢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不听使唤。侍从慌忙上前搀扶。他借力起身,锦袍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微微佝偻的轮廓。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只牢牢锁住卫玠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的叹息:“罢了……罢了……” 他挥开侍从的手,脚步虚浮地转身,踉跄着走向内室,背影消失在垂落的竹帘之后,留下堂内一地狼藉与一片死寂的惊骇。
卫玠望着那晃动的竹帘,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单薄的肩背痛苦地蜷缩。他缓缓闭上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堂外,被王澄竹枝惊走的夏蝉,不知何时又攀上了更高的槐枝,鸣声复起,撕心裂肺,铺天盖地,仿佛要填满这突然空寂下来的厅堂,更似要刺穿那竹帘之后深藏的、无言以对的灵魂。
后来,洛阳坊间悄然流传开一句惊叹:“卫君谈道,平子绝倒。” 那日槐荫堂上,王澄三度倾身失态,尤其最后一跌,碎盏于前,委顿于地,被世人目为奇观。王澄闻之,竟不复往昔怒色,只是独坐深庭,对着满阶槐影,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虚划,一遍遍描摹那日惊心动魄的玄音。每至蝉声如沸的午后,他总遣人去卫府相邀,欲再闻妙谛。然而卫玠沉疴日重,终难复出。昔日清谈锋芒,竟成绝响。
王澄再未于人前失态倾倒。只是偶尔独对空庭,听蝉鸣如针,扎在寂静里,恍惚间仿佛又见那病骨支离的身影,唇齿间吐出的字句,依旧能将他神魂深处最后一点骄矜,击得片甲不留。他缓缓抬手,指尖在虚空中徒劳地抓握了一下,最终只攥住满袖微凉的穿堂风。蝉蜕悬枝,妙谛随风,世间至理,终究如那惊鸿一瞥的清谈,倾耳难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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