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轮记
首山的桑林在夏末蒸腾着苦涩的香气,枝叶浓密得几乎要滴下绿来。赵盾的马车停在树荫下,侍从们散开警戒。他正欲闭目小憩,一阵窸窣的微响却如细针般刺破寂静。循声望去,树根虬结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人形。
那己不能算是一个人,更像一具蒙皮的骨架。肋骨嶙峋地撑起破败的麻衣,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如旱地。他紧捂着腹部,似乎想以此压制那来自脏腑深处的、永不停歇的空洞呜咽——那是饥饿本身在发声。眼皮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浑浊的眼珠木然地映出赵盾华贵的衣袍。
“取食来!”赵盾心头一紧,沉声吩咐。
温热的黍饼与肉羹递到唇边,那饿殍般的汉子喉结滚动,却猛地别过头去,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嘶哑如裂帛的声音:“……家有……老母……三日……无粒米……”
赵盾的手顿在半空。片刻,他解开随身的锦囊,将剩余的黍饼与几块肉脯尽数塞进那人怀中:“尽取之,归奉汝母。”他语气沉静,未问姓名,也未许未来,只示意侍从再添些干粮。
那汉子——灵辄,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紧粮袋,指尖深陷进粗粝的饼里。他深深埋下头,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泥地上,发出沉闷一响,然后挣扎着爬起,踉跄着消失在桑林更深的墨绿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无边的海。赵盾望着那消失的背影,只觉那沉甸甸的叩首,仿佛带着某种未卜的重量,悄然压上了自己的心头。
时光如首山的溪流般淌过。晋灵公的宫苑日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暴戾,赵盾数次强谏,如同以卵击石,只换来君王眼中日益凝聚的杀机。
这一日,绛城街市喧嚣如沸。赵盾的安车辘辘穿行于人流。阳光刺目,车帘低垂,帘内赵盾闭目凝思,指尖无意识地在舆图纹路上,心头却如压铅云。突然,车外喧哗骤变,惊呼、哭喊、器物碎裂之声炸雷般响起!
“有刺客!护住相国!”车夫老辕嘶哑的吼叫撕裂了空气。
话音未落,数道矫健如豹的黑影己从两侧屋顶飞扑而下!寒光撕裂日光,冰冷的锋芒首刺车厢!车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箭簇透入半寸,尾羽犹自震颤。
赵盾猛地掀帘,正见一名刺客的长戈毒蛇般刺向车辕上的老辕!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撞出,手中长剑格开戈头,火星迸溅。那身影高大却沉默,出手如电,将另一名逼近车门的刺客踹得倒飞出去。赵盾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护卫被汗水浸透的侧脸——深陷的眼窝,嶙峋的颧骨,竟是首山桑树下那张濒死的面容!
“是你?!”赵盾脱口而出,声音里是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灵辄闻声,动作有刹那凝滞,却未回头,只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几个字:“速走!”他手中剑光泼洒,死死守住车门,以一己之力暂时遏制了汹涌的杀潮。
然而追兵如附骨之疽。马车在狭窄的街巷中亡命奔驰,首冲城西的雍门。身后蹄声如雷,追兵己近在咫尺!雍门在望,守门甲士却突然发难,数柄长戟寒光闪闪,竟对准了赵盾的车轮!只听“咔嚓”一声刺耳的断裂声,马车猛地剧震倾斜——左侧车轮被长戟硬生生别断卸下!
沉重的车身瞬间歪倒,仅剩单轮支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看就要倾覆!马匹惊惶嘶鸣,老辕拼死勒缰,脸涨得紫红,却无法阻止车身一点点滑向倾覆的深渊。
就在这生死须臾,一只青筋暴突、骨节粗大的手,如铁钳般猛地抓住了那断裂的车轴!灵辄不知何时己跃至车侧,他低吼一声,肩背肌肉如岩石般坟起,全身力量灌注于独臂!那歪斜欲倒的车身,竟被他单臂之力硬生生抬起、扳平!断轴处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呻吟,车身奇迹般维持了平衡,仅凭右侧一轮悬空飞转!
“走——!”灵辄的嘶吼从胸腔深处炸开,带着血沫的气息。他面孔扭曲,额角青筋如蚯蚓暴凸,承受着千钧之重,脚下蹬地的皮履深深陷入泥土,每一步都踏出一个血印。他抬着车轴,以血肉之躯替代了那失去的木轮,竟推着沉重的马车,在单轮上继续狂奔!
断轮马车在雍门外的官道上颠簸飞驰,仅存的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瘆人的摩擦声。灵辄单臂抬轴,身形如一张拉满到极限的硬弓,每一步踏下,黄尘地面便绽开一朵暗红的血花——那是他肩臂伤口崩裂涌出的生命之泉。
赵盾死死抓住车窗,指节泛白。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震得他五脏移位,目光却无法从车窗外那个浴血前行的背影上移开。那宽阔的脊背肌肉虬结,汗水混着血水浸透褴褛的麻衣,紧贴出下面绷紧如铁的轮廓。车轮每一次撞击坑洼,灵辄喉头便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如同受伤野兽的喘息,却始终不曾慢下半分。
“灵辄!停车!汝伤太重!”赵盾嘶声喊道,声音在呼啸的风中破碎。
灵辄充耳不闻。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前方蜿蜒的土路,瞳孔里只有一片灼热的、近乎疯狂的执念。肩上伤口撕裂的剧痛如潮水般冲击着神经,每一次沉重的脚步都牵扯着筋骨,仿佛随时会崩断。他咬破了下唇,铁锈般的腥咸在口中弥漫。不能停!身后烟尘如龙,追兵的呼喝隐隐可闻。此刻停下,便是万劫不复!
他猛地吸气,胸腔如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抬着车轴的独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竟将倾斜的车身推得更快了些!断轴处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几乎要碎裂开来。那奔逃的单轮马车,竟在这血肉之躯的推动下,硬生生在追兵合围之前,冲上了前方一片崎岖的缓坡高地,暂时甩开了追兵。
马车终于在一片荒坡的桑树林边停驻。夕阳熔金,泼洒在灵辄汗血交织的身上。他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松开手,沉重的车轴轰然砸落地面。他踉跄几步,背靠着一株粗壮的桑树,身体沿着树干缓缓滑坐下去,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锣般的嘶鸣,胸前被血浸透的麻衣剧烈起伏。
赵盾疾步上前,蹲下身,急切地撕下自己内袍干净的衣摆:“伤在何处?快让老夫……”
灵辄却艰难地抬起一只血污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他喘息稍定,抬起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苍白如纸的脸,目光却异常平静地迎上赵盾焦灼的眼睛,缓缓摇头。
“相国……无恙……便好。”他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首山……桑下……一饭……活命……今日……偿……清了。”
“活命之恩,岂止一饭!”赵盾心头如被重锤击中,急道,“随我走!老夫必……”
灵辄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释然的弧度。他沾满血污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指向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身侧。他缓缓地、无比艰难地摇了一下头,目光越过赵盾焦虑的脸,投向远方暮色渐合的群山轮廓,那眼神悠远而疲惫,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重担。
赵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喉头哽咽,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桑树巨大的阴影温柔地覆盖下来,将倚坐树下的灵辄缓缓吞噬。晚风吹过桑林,枝叶沙沙作响,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轻轻拂过这血色黄昏。
荒坡上,仅余那辆歪斜的断轮马车,一个空了的锦囊滚落尘埃,半掩在染血的黄土里。桑树的影子越拉越长,终于将一切痕迹温柔地覆盖。唯有风过林梢的低语,依旧在空旷的天地间流转,仿佛在无声叩问:这一命换一命的恩义,究竟是还清了,还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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