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梁府的后园,水榭浮动着初春的凉意。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孙寿端坐于菱花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精心描画的脸庞:黛眉低垂如远山含愁,眼下特意晕染出薄薄一层桃红,似泪痕未干——这便是她引以为傲的“愁眉”“啼妆”。侍女春纤屏息凝神,指尖缠绕着大把乌亮如云的假发,正层层堆叠盘绕,欲挽成一个即将倾颓、摇摇欲坠的“堕马髻”。
“低些……再低些!”孙寿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帛,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刃。她微侧着头,挑剔地审视镜中影像,“要那种……仿佛刚从疾驰的马背上坠落,惊魂未定,连发髻都挽不稳的颓唐之态,懂么?”
春纤的手指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汗,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发髻又往下压了几分。发髻斜倚,几缕青丝慵懒垂落颈侧,终于得了孙寿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
此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梁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镜中,带着一身酒气和夜宴未散的靡丽气息。他的目光在镜中孙寿那精心营造的愁容与堕髻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夫人这妆扮,倒越发新奇了。昨夜宫中宴饮,席间都道夫人乃洛阳第一美人,风致独绝。”
孙寿并未回头,只从镜中斜睨着他,唇边漾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贝齿微露,却非全启,带着点怯生生的、仿佛幼童怯笑般的意态——正是她独创的“龋齿笑”。“将军说笑了,”她声音轻软,“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闺阁把戏,怎敢当宫中贵人们谬赞?”心底却如明镜:这赞誉,连同梁冀此刻眼中那点玩味的欣赏,皆是她费尽心机、一笔一画描摹出来的战利品。
数日后,梁府华堂盛宴,洛阳冠盖云集。熏风拂过重重锦帷,带来园中初绽牡丹的甜香。丝竹悠扬间,贵妇们华服美饰,目光却如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主位上的孙寿。
她姗姗起身,莲步轻移。那步子,成了全场目光的焦点。只见她纤腰款摆,似风中柔柳,行走间双膝微曲,足尖轻点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虚空,又似那腰肢不胜罗衣之重,随时会软折下去。裙裾如涟漪漾开,环佩轻响,每一步都踩在人心最痒处——这便是惊世骇俗的“折腰步”。
“天爷!这步子……”一位郡守夫人以纨扇掩口,声音压得极低,眼中却迸射出灼热的光,“似弱柳扶风,又似……似踏云而舞,怎生学得这般袅娜风流体态?”
“快看那腰!”另一位年轻贵妇几乎屏住了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身边侍婢的手臂,喃喃道,“真真……柔若无骨!梁夫人莫不是月宫谪仙?”艳羡、惊叹、渴望交织的低语在席间暗涌,汇成一股无声的浪潮,将孙寿推向更高处。她感受着西面八方炽热的注视,面上维持着那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倦怠的愁容,心中却如饮甘泉,唇边那抹“龋齿笑”越发显得幽深难测。
“折腰步”的风潮,如同春日野火,瞬间燎遍了洛阳城的深宅大院。名媛贵妇趋之若鹜,不惜重金延请名师,在家中苦练那看似柔弱无力的步态。一时之间,城中教习妇人行止的“仪态嬷嬷”身价百倍。
梁府花园的曲折回廊下,孙寿正由春纤搀扶着“病弱”地散步,实则享受着午后暖阳。园墙之外,隐约飘来争执之声。
“腰!腰要再软下去!对,就这样,像没了筋骨……哎哟我的小姐,您这哪是折腰,分明是闪了腰!”一个嬷嬷焦急的声音穿透花墙。
接着是年轻女子带着哭腔的抱怨:“嬷嬷……这步子走了半日,我……我腰酸得首不起来,脚踝也肿了!这般辛苦,只为学个路都不会走的样子,何苦来哉?”
另一个尖利的声音立刻反驳:“你懂什么!如今京中贵妇,若不会这折腰步,宴席上连头都抬不起!梁夫人一步惊天下,谁不想分些风光?”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功利与焦灼。
孙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唇边那抹惯常的“龋齿笑”淡了下去。墙外的话语像细小的冰针,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因被模仿而带来的餍足。一丝冰冷的厌倦悄然爬上心头。这些汲汲营营的效颦者,眼中只见这步态带来的艳羡与荣光,又有谁真正懂得这“折腰”背后步步为营的机心与孤绝?她们模仿的不过是皮相,而她行走的,是刀锋。
月华如水银泻地,将梁冀书房窗前的几竿修竹映成一片清冷的墨影。窗内,烛火跳跃,梁冀正与心腹幕僚对弈。黑玉般的棋子落在楸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幕僚执白子沉吟良久,终是低声开口:“将军,近日……城中贵妇争习夫人折腰步,蔚然成风。此态……柔弱过甚,恐非吉兆。长此以往,妇人皆效此靡靡之风,恐损我朝刚健之气啊。”言语间充满忧虑。
梁冀闻言,指间拈着的黑子悬在半空。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窗棂,望向庭院深处孙寿寝房的方向。那窗纸上,正映着孙寿婀娜的身影,她似乎在房中缓缓踱步,练习着那倾倒众生的步态。梁冀嘴角慢慢勾起,那笑容却无半分暖意,只余下洞悉一切的冰冷与掌控全局的漠然。
“柔弱?”他嗤笑一声,黑子重重落下,敲碎了满室寂静,“你只见其形之弱,焉知此‘折腰’之态,步步皆是心机,寸寸皆为权柄?”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她以纤腰为戈,以弱态为甲,将这满城贵妇、连同那些男人的目光,尽数网罗掌中。此等翻云覆雨的手段……岂是‘柔弱’二字可蔽之?”幕僚愕然,看着梁冀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幽光,背脊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再也无言。
喧嚣散尽,梁府重归岑寂。孙寿独自坐在妆台前,菱花镜中映出她卸去“愁眉”“啼妆”后的容颜,眉宇间是白日里绝不会显露的深深倦怠。白日里被众人目光灼烧的感觉仿佛还烙在皮肤上,此刻却只剩下一片冰凉的空洞。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依旧纤细柔软的腰肢。这腰,曾走出倾倒洛阳的“折腰步”,引得万人效颦。可指尖触到的,分明是血肉之躯的温热,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镜中人影朦胧,那精心设计的愁容、那倾倒众生的弱态,此刻都像水中泡影般虚幻。她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是众人痴迷的目光?还是梁冀眼中那丝带着玩味与评估的“欣赏”?抑或是……这“折腰”本身,己成为她在这金丝牢笼中,唯一能紧握、用以证明自身存在的武器?
窗外更深露重,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叮咚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无边的夜色,也敲打着镜中那张卸尽铅华、只剩下无边迷茫与疲惫的素颜。妆台上那支曾绾住“堕马髻”的金簪,在烛光下兀自闪着幽冷的光,映着镜中人影,如同一个华丽而脆弱的问号,悬在寂静里,无声叩问着这精心构筑却摇摇欲坠的浮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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