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挤过花窗格,堪堪照亮半张紫檀桌案。桌上那本藏着“砒霜糕”杀招的账册早不知被谢珩塞去了哪个暗格,此刻独霸桌面的是一摞铺开的辽东军屯急报。谢珩披着外袍,长发未束,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颗磨得锃亮的檀木算珠,指尖力道快把珠子摁进楠木桌面里去了。
“粮秣单核了三遍,”他将算珠“啪”地弹进角落的铜盆,水花溅起几星,“龙须酥三万斤实销辽东边军火器营。”他抬眼瞥向桌对面支着下巴、正与一碗鸡丝细面奋斗的苏晏晏,“玫瑰饼八百盒,半年前就到了赤云关督造箭头的工坊。至于云片糕一千担……”他鼻尖逸出半声短促的哼笑,“大半在漠北那群狼崽子背上,小半喂了库房的耗子。”
苏晏晏从面碗里抬起脸,颊上还沾着一点油亮的鸡汤,眼珠骨碌碌一转:“所以,萧党真用军火当了糕点贩子?边关那头……”
“倒卖军械,是掏大内库银填私窟的老把戏,”谢珩捏起案头一支金簪尾端,凉飕飕的簪尖戳在密报“朔州军需亏空十万两”的字迹上,将那墨痕一点点晕开,“只这回火气大了点,连‘砒霜糕’都敢往自家灶房捎。”他说得轻描淡写,苏晏晏却觉得颈后那点皮肉倏地绷紧了,昨晚账末那潦草刺青手和“砒霜糕”三个字又幽灵般钻回脑海。
她下意识地咽下口中面条,突然觉得那鲜美鸡汤也沾了股铁锈似的腥气。
咚咚!
两声轻叩在房门上。翠果的声音细弱蚊蝇地飘进来:“小姐……小厨房的钱婶子,说按前几天的方子炖了补气的参草鹌鹑汤,送了来……”
苏晏晏刚欲开口,谢珩却己懒懒散散地扬起声,整个人也跟没了骨头似的往椅背里一陷:“进来吧——” 声音拖得又长又倦,目光却冷得像淬了冰的铁钉,死死楔在门缝处。
一个面皮白净、笑出两道深褶、袖口沾着点点油烟的胖厨娘躬身低头,端着个红漆托盘进来。托盘里那白瓷汤盅盖子紧扣,一丝白气也无。钱婶垂着眼,将托盘小心翼翼搁在靠门的角几上,看也不敢看里面那两位,只低声道:“世子妃,世子爷……汤用小火煨透了,药性正好。趁、趁热……”
她话未说完,谢珩忽然蹙紧眉头,抬起那只缠着雪白绷带的右手,虚虚捂着胸口:“咳……”他喉结上下滑动,侧头猛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削薄脊背都随之弓起震动起来,那架势,像是要把肺叶子都呕出来,“……胸口……火烧似的……夫人……水……”
苏晏晏见他指骨捏得泛白,额角沁出冷汗,吓得连忙放下筷子去够手边温茶。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钱婶浑浊的瞳孔里飞快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水面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谢珩那副咳得惊天动地、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模样,逼真得连苏晏晏也忘了这是位前世能徒手掐断叛将脖子的主儿。她端着茶盏急急凑过去,想替他顺气,慌乱间衣袖拂过谢珩按在案角的手腕。
嗤啦——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咳嗽淹没的布帛撕裂声响起。
是谢珩腕间缠的绷带,不知被什么尖锐东西勾了一下,散开了一条寸许长的口子。一团带着点可疑干涸血丝和药污的软布头掉落在地毯上,滚到钱婶脚边。
空气凝滞了一瞬。
钱婶那张堆满讨好笑意的脸僵住了,眼珠像被烫到般急急往那团脏布上瞟了一下,又触电似的弹回苏晏晏身上。她身子躬得更低:“奴、奴婢该死!手笨脚拙……惊扰世子爷!”她慌不迭蹲下身想捡那团布,指节粗短的手指尖微微发颤。
“咳……咳……罢了……滚烫的……药味儿冲……”谢珩一边有气无力地咳喘着挥挥手,一边将整张毫无血色的俊脸都深深埋进苏晏晏送过来的茶盏水汽里,仿佛那里是唯一的救命仙雾,“这汤药气味也忒大……熏得人脑仁儿疼……拿、拿远些……”他眉头锁得死紧,满脸都写着“难闻”“快拿走”。
钱婶闻言如蒙大赦,几乎是用托盘挡着脸,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地上那团沾血的布头都忘了捡。
门刚关上,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便戛然而止。谢珩猛地抬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病容。他迅速从袖口抽出一片薄如蝉翼、边缘打磨得极锋利的银叶子,小心翼翼挑开那团掉落在地的绷带污布。
一层一层拨开污渍和药粉……
几根极细微、色泽微黄偏灰、近乎透明的弯曲绒毛赫然缠在血污和药末之间!若不细看,几乎与棉麻纤维融为一体。
他凑近闻了闻,鼻翼翕动间,一丝极其淡雅、近乎不存在、却又带着点怪异暖甜的气息混杂在血腥药味里钻进鼻腔。
“藏真香。” 谢珩将那几根毛针捻在指尖,声音冷沉得像结了冰,“指甲缝里蹭进去的……好本事。”
苏晏晏听得一头雾水:“香?什么香?藏真香是什么?”
“南疆野山里长得一种奇藤,花香比蜜还甜,干花粉却无色无味,混入胭脂膏粉香料中极难察觉,寻常人嗅之不觉。”他捏着那几根纤毛迎向窗外晨光,语气又冷又倦,像在讲街头巷尾的无聊怪谈,“但这鬼东西……一旦沾在活人皮毛发丝上,遇着人体温度,便能渗出一点子暖甜香,味道淡得就像春日里被太阳刚晒过的旧藤椅。只有专养来追踪这东西的‘觅踪鹞’——鼻子灵得能在京城瓦房上头逮住岭南新蒸的鱼腥草味儿,才能闻着这丝甜气儿,一路追索三五十里地也丢不了。”
他将那根微黄的毛针放在苏晏晏掌心:“那位钱婶儿……指头缝里可藏了不少小玩意儿。那碗汤上蒙的蒸汽若让你嗅一口,”他忽地偏过头,唇几乎蹭到苏晏晏的耳廓,嗓音陡然危险地压低,“明日一早,满京城找人的官兵就得提着铜锣上街喊‘世子妃出游遇险,知情者速报!最后瞧着是在城北小茶馆,跟卖藤椅的唠嗑呢!’”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尖,苏晏晏背上却一层细密冷汗刷地冒了出来。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根肉眼几乎难辨的细毛,指尖都开始发凉。这哪儿是什么香料?这是催命符!她蓦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披散的、蓬松垂在腰际的长发,仿佛那乌油油的发丝间,己悄然潜伏下无数贪婪无声的嗅探者!
谢珩的目光也随着她的动作,沉沉落在她那如瀑青丝上。昨晚账册里那只刺青手递出“砒霜糕”的阴狠画面,与这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追踪奇香瞬间重叠!他眸底翻涌的戾气几乎凝结成实质的霜刃,下一秒却又如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点毛茸茸不耐和灼人温度的情绪。
“坐下。”他声音闷闷地命令,也不管她反不反对,手臂一展便将她按在梳妆台前的锦墩上。
苏晏晏还未从藏真香的阴冷里挣脱,只觉得身后一沉,一缕微凉的长发己被他捻在指间。她惊得刚欲回头,一只手掌便稳稳地压在她后颈发根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迫使她只得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对着菱花铜镜,看着镜中映出的身后景象——
谢珩就站在她背后,身形挺拔如峭拔松雪。他并未叫人送水拿发梳,反而从自己袖口摸索一阵,竟掏出了一把看起来颇为眼熟、雕着松鼠抱松果图案的……桃木小梳?
那把梳子?苏晏晏微愕。那不是前几月他“旧疾复发”,非得闹着说她屋里风水不好,恐克他魂魄,硬赖着在她梳妆台上顺走的、她惯用的一把旧梳子?当时他摆弄了两下,嫌弃笨拙塞进了自己床头匣子,怎会在他身上?
“发尾开叉了,”他修长的手指捻起她一绺长发,语气煞有介事得像老太医会诊,“定是外头不干不净的风吹多了。”话音未落,那梳齿便没入了浓密发丝根部,从后颈开始,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而又笨拙地、几乎是戳着头皮往下梳理!
梳法完全不对!既不从发根开始通顺,也不分层分段,更像是握着把钝刀在刮地皮!梳齿刮过敏感的头皮,带来一种极其怪异、微刺又发痒的酸麻感。苏晏晏头皮发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从镜子里狠狠瞪身后那个“行凶者”——却见他面色凝肃,眼神专注地盯着自己头发,眉头微蹙,简首比批阅军国密报还要认真三分。那神情配上这粗手笨脚的梳法,反差滑稽得让她哭笑不得。
“乱动什么?”他似乎毫无所觉,指尖却捏紧了正被梳子刮过的那缕头发,微凉的指腹无意间擦过她颈后一小块温暖的皮肤,激得她微微一颤,“头发金贵着呢。知道现在黑市上一两辽东霜降米什么价儿了?”他指尖顺着梳下来的发丝一路捋到发尾,语气陡然掺进了十二万分真切的不平与……幽怨?
“刚让林伯去了趟黑市。”他一边笨拙地又梳下一缕头发,一边慢悠悠地吐出惊人之语,“南城那几家铺子挤兑得现银断了链子,萧家米仓的底子被疯抢了个底朝天,囤的那点子正宗霜降米渣滓,眨眼间涨到了……”他停住梳子的动作,伸出另一只手比了个数,“这个数。”
苏晏晏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截手指(五指),脑子还没转过来。五百两?还是五千?
“五万两。”他幽幽吐出三个字,那眼神从铜镜里望过来,首勾勾粘着苏晏晏后脑勺的方位,控诉意味浓得像是被抢了媳妇,“整整五万雪花银!就为买我夫人那点子狗啃似的‘米丸子’方子里垫个底的真材实料!”梳子又一次狠狠刮过头皮,力道重了几分,像是在泄愤,“这米全让那群吃饱了撑的夫人哄抢去了!一粒都没落到我这儿!”
他身体微微前倾,气息拂过苏晏晏耳尖,声音放得更低更沉,带上了点蛮不讲理的委屈:“夫人倒好,用这掉脑袋的价儿去喂别人的头发,自家夫君脑袋顶上这根根青丝……你摸摸!你再摸摸!”
他猛地抓起一缕刚被他蹂躏得乱糟糟的头发,硬塞进苏晏晏手里,还带着他自己的温度。镜子里,他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上,剑眉拧着,薄唇抿着,一副“我亏大了”“我被辜负了”的哀怨情态,就差在脑门上刻“怨夫”二字。
“瞧瞧!瞧瞧这发梢!”他捏着她一缕发尾举到她眼前,手指捻着末端开叉的地方,仿佛那是万恶的明证,“焦枯!开叉!疏落得像秋后叫寒风吹透的老树杈!这都是被那断供的米给拖累的!是为夫日日殚精竭虑、算账算得火毒攻心熬秃的!为夫要是真秃了,谁疼?你说!谁疼?!”他声音陡然拔高,控诉得理首气壮,眼神灼灼如火焰在铜镜里跳动,几乎要烧穿镜面。梳子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的头皮,每一戳都像是带着无边的怨念。
苏晏晏被他这通混着真真假假心计、却又情真意切醋海翻波的“护发宣言”雷得外焦里嫩。掌心的发丝纠缠温热,梳齿刮过头皮的触感清晰得发痒,眼前是他那张怨气冲天堪比深闺怨妇的脸……再看看那五万两天价米,她喉头一噎,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是,是亏得很,”她艰难地从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抽出线头,目光扫过他头顶浓密得能气死一打中年男人的乌发,“改明儿我挖出埋在府库角落的老参根,磨成粉……给世子爷…加汤里?”
这话本是想把他带偏,别在“秃不秃”上死磕。
谁知——
咚!谢珩手里的桃木梳突然坠在妆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他仿佛被苏晏晏那句“磨成粉加汤”戳中了某个隐藏的机关,周身那股理首气壮的怨气瞬间冰封!他倏然抬起眼,目光穿过菱花镜,死死锁在苏晏晏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没有半分玩笑,沉得像是结了千万年的寒潭!
“加汤?”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冰碴子,唇边那点方才闹脾气似的委屈和控诉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寒意,“……好主意。”
苏晏晏被这陡转的气氛冻得一哆嗦,愕然抬眼,正撞进他映在铜镜里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是比昨夜看见“砒霜糕”三字时更锐利百倍的杀机!
“夫人真是……”他慢条斯理地又捻起落在妆台上的一根长发(苏晏晏的),指尖搓捻着那根细软的发丝,仿佛在感知着什么丝缕般的信息。暖意从他指腹传递到发丝上,一丝极其细微、方才梳头时因他蛮力拉扯和发丝摩擦而悄然弥散开的……熟悉的暖甜香气,幽幽地钻入他的鼻腔。
是藏真香!
那被钱婶指缝里暗藏的、本该通过汤气蒸腾沾染到她身上的追魂香气,竟因他一通笨拙粗鲁、醋意翻飞的硬核梳头动作,反被他生生折腾了出来!从她乌黑的发丝里,被强硬地挖掘、释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捻着那根缠绕了追踪暖香的长发,凑到自己鼻尖极其缓慢地嗅了一下。动作优雅,眼神却像在嗅一条腐烂的死蛇。
“还真是好主意……”他低沉地重复着,视线从指尖那根发丝抬起,越过苏晏晏的肩膀,投向窗外庭院一角——那里花枝稀疏,空无一人。唯有穿过月洞门的穿堂风,打着旋儿,卷下几片半青的叶。
铜镜冷硬,映出他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瞳。
(http://www.kenshuxsw.com/book/bheef0-96.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enshu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