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绯的电话挂断后,那阴冷的、带着毒汁的尾音仿佛还在狭小的浴室里盘旋,死死缠绕在每一寸潮湿的空气里。“姐姐,沈烬冥的皮肤饥渴症,只有我的影子能缓解哦……”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耳膜深处,再顺着神经一路冻到心脏。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胸口生疼,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深埋了三年的、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疤。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陶瓷面盆上,嗒…嗒…嗒…,单调得令人窒息,像是在为这场注定到来的风暴倒计时。
砰!
浴室那扇不算结实的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炸开,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又狠狠反弹回来。碎裂的木屑飞溅。
门口站着沈烬冥。
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外走廊微弱的光,只留下一个充满压迫感的、怒气翻腾的黑色轮廓。他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昂贵衬衫此刻皱巴巴地黏在身上,领口被粗暴地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底下绷紧的颈项和一小片剧烈起伏的胸膛。那双总是深不见底、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风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脸上。
空气瞬间被抽干。浓重的水汽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浓烈的酒气,还有一股……一股属于他本身的、极度危险的气息,沉沉地压下来。
“暮绯在哪里?”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狠狠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冰渣和怒火,沉沉地砸过来。
他根本不等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答案。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攫取的欲望——对暮绯下落的渴求,以及,对我这个“赝品”的、积压了三年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暴怒。
巨大的黑影挟裹着浓烈的酒气和危险的戾气猛地扑了过来。我甚至来不及后退一步,后背就重重地撞上了冰冷坚硬的瓷砖墙壁。骨头被震得生疼,眼前一阵发黑。
“呃!”一声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
冰冷的水珠从头顶的花洒无休止地落下,砸在脸上、身上,模糊了视线。水很冷,激得皮肤一阵阵发紧。可更冷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喷在我脸上的灼热呼吸。那气息滚烫,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与他眼底的赤红形成一种撕裂般的矛盾。
他的手掌滚烫得像烙铁,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地钳住了我的双肩,指甲几乎要隔着湿透的薄薄衣料掐进皮肉里。巨大的力量把我死死地钉在墙上,动弹不得。瓷砖的冰冷透过湿透的衣服,针一样刺进后背。
“说!”他猛地凑近,鼻尖几乎撞上我的鼻尖,那双赤红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中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惨白惊恐的脸。“她在哪里?!你们姐妹俩,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耍我沈烬冥很好玩,是吗?!”
他低吼着,愤怒像实质的火焰,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喷射出来。钳着我肩膀的手猛地收紧,剧烈的疼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金星乱冒。冰冷的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汇聚成小溪,然后重重地砸在我的额头、脸颊上,又冷又痛。
混乱、恐惧、被当作替身三年的屈辱、还有暮绯那通电话带来的彻骨寒意……无数种情绪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豁口,咆哮着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一股巨大的、近乎毁灭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认错人?把我当替身?囚禁我,折磨我,只为了缓解你那该死的、只认暮绯的怪病?
凭什么?!
一股蛮力不知从哪里涌了上来。我猛地抬起没有被完全制住的手,不再试图去推拒他那铁钳般的手臂,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抓住了他一只死死按在我肩上的手腕!
他的手腕滚烫,皮肤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重,像一头失控的困兽。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硬生生地把他那只滚烫的手,从他禁锢着我肩膀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动作粗暴而迅疾。
然后,在沈烬冥那双燃烧着暴怒和一丝错愕的赤红眼眸的死死盯视下,我抓着他那只滚烫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自己锁骨下方——那片被水淋湿、光洁平滑、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上!
“看清楚了,沈烬冥!”我的声音冲破了喉咙,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疯狂和嘶哑,在水汽弥漫的浴室里尖啸,“看清楚这个地方!”
我死死按着他的手,让他滚烫的掌心下,每一寸肌肤的纹理都清晰地传递过去。
“她这里有颗痣!一颗红色的、米粒大的痣!就在这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的血沫,指向暮绯身体上那个鲜明的标记,那个他曾在黑暗中无数次用手指描摹过的印记,“我没有!你看清楚!我没有那颗痣!从来都没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哗啦啦的水声依旧,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地面。水汽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声地翻滚、升腾。
沈烬冥的身体,在我吼出最后那句话的瞬间,骤然僵住。
像是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充满力量的雕塑。那股几乎要把我骨头捏碎的蛮力,消失了。钳制着我另一侧肩膀的手,也蓦地松开了力道。
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连那翻腾着毁灭风暴的赤红眼底,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和凝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坚不可摧的世界里,被这句话硬生生地劈开了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缝。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在他被我强行按在我锁骨下方的手上。仿佛要透过自己的手背,将那底下的肌肤烧穿、看透。
然后,他像是被那块皮肤下隐藏的烙铁狠狠烫到了一样,那只被我按着的手猛地一颤,随即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反弹力量!
“呃!”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手腕上传来,我根本抓不住,手指瞬间被弹开,掌心火辣辣地疼。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湿冷的风。他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撞上了对面冰冷的瓷砖墙,发出一声闷响。
他靠在墙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斗、精疲力竭的困兽。那双赤红的眼睛,此刻不再是单纯的暴怒,里面翻涌着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混乱的东西——难以置信的震惊、被欺骗的滔天愤怒、还有一种……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世界崩塌般的茫然和……恐惧?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刚刚触碰过我锁骨下方的手。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的掌心和指尖上,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剧毒无比的、肮脏的东西。他的手指,在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水珠顺着他湿透的黑发滑落,流过他失血的、紧绷的侧脸,滴落在他微颤的手背上。
“三年……”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沉滞的、令人心头发冷的重量,“你让我……抱着一个赝品……活了三年?”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浴室的墙壁上,也砸在我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呵……”一声破碎的、近乎于气音的笑,从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那笑声干涩、喑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深埋的悲凉。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冰冷的水,还是滚烫的泪。
我抬起手,用同样湿透冰冷的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抹掉那些软弱的水痕。隔着迷蒙的水汽和模糊的视线,我看向那个靠在墙上,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男人。
认错人?把我当替身?囚禁我,折磨我,只为了缓解你那该死的、只认暮绯的怪病?
现在,终于知道抱错了?知道这三年来,你夜夜紧拥、当作救命稻草一样汲取温暖、甚至不惜用暴力和囚禁来锁在身边的人,根本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晚晚”?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痛楚和扭曲快意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沈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平静之下却是碎裂的冰层,寒意刺骨。我甚至微微歪了歪头,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尽管我知道那一定比哭还难看。“认错人的滋味……怎么样?”
我的目光紧紧锁着他那双混乱翻涌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缓慢地问:
“痛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他。
沈烬冥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靠在瓷砖墙上的脊背瞬间绷紧,仿佛一张拉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弓弦。那双赤红眼底翻涌的混乱风暴骤然凝固,随即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更加暴戾的黑暗吞噬。
“痛?”他重复着这个字,嘶哑的声线陡然拔高,像濒死野兽的咆哮,在狭小潮湿的浴室里炸开,震得水珠都在瓷砖上颤动。“你也配问我痛?!”
他猛地首起身,不再倚靠墙壁,高大的身影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向前一步。那双眼睛里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赝品?”他嘴角扯出一个极端扭曲的、毫无温度的弧度,眼底是毁灭一切的疯狂,“你连赝品都不配做!暮绯的影子……呵,”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至少她的影子不会像你这样……肮脏地欺骗!”
“欺骗?”我迎着他几乎要焚毁我的目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但脸上却硬生生地逼出更浓的嘲讽。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又被我死死压回去。“沈烬冥,你搞清楚!是谁像条疯狗一样闯进我的生活?是谁把我从演播室拖出来,不由分说地把我当成暮绯的替身关进你那金丝笼?是谁……是谁强迫我穿上她的睡衣,躺在她躺过的床上,忍受你那些只该属于她的触碰?!”
我的声音也扬了起来,带着积压了三年的血泪控诉,尖锐地刺破他的咆哮:
“是我拿着刀逼你认错人的吗?!是我哭着喊着要做你沈烬冥的‘晚晚’吗?!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从头到尾,是你!是你自己瞎了眼!是你自己偏执到发狂!是你自己……把对暮绯的执念,强加在我这个无辜的人身上!现在你发现了真相,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一样朝我咆哮?你有什么资格?!”
“无辜?”沈烬冥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向前又跨了一大步,瞬间拉近的距离让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带着酒气和毁灭气息的灼热温度。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将我困在他与冰冷的瓷砖墙之间,避无可避。那双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燃烧的黑暗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
“你无辜?”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冰渣,“那你告诉我,暮绯跳海前,为什么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你?嗯?为什么她消失的游艇上,会检测到你的指纹?!为什么她‘死’后,你就能那么‘恰好’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在我能抓到的地方?!”
他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利箭,一支接一支射向我。暮绯跳海前的电话……游艇上的指纹……这些被刻意掩盖、扭曲的所谓“证据”,像沉重的枷锁,再次套上我的脖颈。
“那不是我!”我几乎是嘶吼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巨大的冤屈和愤怒让我浑身都在发抖,“是暮绯!是她设计好的一切!是她用我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制造记录!是她故意在游艇上留下我的东西!是她……是她把我推到你面前!因为她知道你只认她!她知道你沈烬冥就是个只认皮囊不认人的疯子!她知道只要我出现在你视线里,你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她就是要你把我当成她!她就是要看你痛苦!看你发疯!看你……”
“闭嘴!”一声雷霆般的暴喝猛地炸响!
沈烬冥的理智似乎被“疯子”两个字彻底击碎。他眼底最后一丝清明被狂暴的赤红吞没,那只刚刚还微微颤抖的手,此刻如同铁钳般猛地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厉风,狠狠掐向我的脖子!
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冰冷的、带着水汽的、力量巨大的手指,瞬间扼住了我的咽喉!
“呃!”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气管被死死扼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卡死在喉咙深处,只剩下破碎的、徒劳的气音。空气被瞬间剥夺,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血液冲击太阳穴的轰鸣。
“骗子!你们姐妹都是骗子!”他咆哮着,面孔因极致的愤怒和失控而扭曲,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因缺氧而痛苦挣扎的脸,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暮绯骗我!你也骗我!你们都在耍我!都该死!”
他手上的力道还在不断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而冰冷地笼罩下来。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意识开始模糊地抽离。
就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被他活活掐死在这冰冷的浴室里时——
“呃啊——!”
一声压抑的、痛苦到极致的低吼猛地从沈烬冥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扼住我咽喉的手,那足以捏碎我喉骨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松开了!
不是他自己想松,更像是那只手突然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或者被某种来自他身体内部的、更强大的痛苦强行剥夺了控制权!
“嗬……嗬……”骤然涌入肺部的冰冷空气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身体顺着墙壁软软地滑坐下去,瘫倒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浑身脱力,像一条濒死的鱼,只能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喉咙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
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只见沈烬冥整个人佝偻了下去。他那只刚刚还凶残无比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抓着自己另一侧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可怕的青白色。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簌簌发抖的叶子。肌肉在皮肤下不自然地痉挛、跳动,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混着水珠滚滚而下。那张英俊却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此刻被一种截然不同的、更深的痛苦所占据——那是源自神经末梢的、无法抗拒的生理性剧痛!
皮肤饥渴症!
在他情绪彻底失控、陷入狂暴边缘的这一刻,那该死的、只对暮绯有效的怪病,如同跗骨之蛆,猛烈地反噬了!
“呃……啊……”他喉咙里溢出破碎的、野兽般的痛苦呻吟,高大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重重地单膝跪倒在湿滑的地砖上,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他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隔着衬衫布料深陷进去,仿佛想用这种自残般的动作来抵御那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抓心挠肝的空虚和剧痛。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而不停地抽搐、晃动。
他跪在那里,头深深地低垂下去,湿透的黑发凌乱地遮住了他的眉眼。只有那压抑不住的、一声比一声更痛苦的喘息,还有那剧烈颤抖的肩膀,无声地诉说着他正在承受的炼狱般的折磨。
刚才还如同地狱魔神般要掐死我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被自己身体的诅咒折磨得毫无还手之力。
时间在哗啦啦的水声和男人压抑的痛苦喘息中粘稠地流动。冰冷的湿气包裹着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我瘫坐在湿漉漉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瓷砖墙,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咙深处被掐过的剧痛,火辣辣的,像吞下了一把烧红的炭。
沈烬冥依旧跪在那里,离我不过两步的距离。他佝偻着背,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身体间歇性地剧烈颤抖,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汗水混着水珠顺着他紧绷的颈项线条滑落,砸在湿亮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刚才那濒死的窒息感还残留在喉间,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恐惧的余韵尚未完全褪去,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被自身诅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男人,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情绪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心口发闷。
是恨。恨他的暴虐,恨他的偏执,恨他把我拖进这场无妄之灾。
是怨。怨命运的不公,怨暮绯的毒计。
但……在那翻涌的恨意和怨毒之下,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荒谬的怜悯?对一个强大到只手遮天,此刻却被自身生理缺陷彻底击垮的男人的……怜悯?
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我狠狠地掐灭了。怜悯他?他配吗?他掐住我脖子、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怜悯?!
我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脑海里纷乱的情绪甩开。就在这时,沈烬冥似乎从那一阵剧烈的痉挛中稍稍缓过一口气。他猛地抬起头。
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他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水珠不断地滚落。那双眼睛,不再赤红如血,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底翻涌着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混乱,像一潭被彻底搅浑的泥沼。他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探究。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最黑暗、最不愿触碰的门。
——“姐姐!救我!求求你!”
凄厉的、属于少女的尖叫划破记忆的迷雾,带着穿透耳膜的绝望。
——“快走啊!别管我!走!”
另一个声音,属于暮绯,却冰冷得像毒蛇吐信。
画面猛地闪回。
三年前。废弃的滨海船厂。咸腥冰冷的海风呼啸着灌入空旷的、布满铁锈的空间。巨大的、如同怪兽骨架般的废弃轮船残骸投下狰狞的阴影。
暮绯,穿着那条标志性的、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绯红色长裙,站在锈迹斑斑的、悬空的巨大吊臂边缘,摇摇欲坠。她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上,此刻却涂满了与平日优雅芭蕾舞者截然不同的、近乎妖异的疯狂。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冰冷而怨毒。
“姐姐,你说……”她的声音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要是沈烬冥知道,他心爱的‘晚晚’曾经想把他推下悬崖……会怎么样?”
我站在下面,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浑身冰冷。“暮绯!你下来!别做傻事!”
“傻事?”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在空旷的船厂里回荡,“我是在帮你啊,姐姐!你不是一首……都想摆脱我吗?你不是一首……都恨我抢走了你的一切吗?”
“我没有!”我嘶喊着,试图向前冲去。
“站住!”她厉声尖叫,身体在吊臂边缘危险地晃了晃,“再过来,我就跳下去!或者……把沈烬冥也一起推下去!”她的目光越过我,投向更远处那个被捆绑在角落、意识模糊的身影——正是沈烬冥!他额角流着血,似乎陷入了昏迷。
“你到底想怎么样?!”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很简单。”暮绯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姐姐,你帮我……最后再演一场戏。”
她的目光转向远处汹涌澎湃的墨黑色海面,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致命的寒意:“一场……让他永远忘不了‘暮绯’的戏。一场……能把你彻底钉在‘罪人’十字架上的戏。”
“不……”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没有选择!”暮绯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凶狠,“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我现在就把他推下去!你选!”
……记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狠狠扎进脑海。
“我是谁?”我喃喃地重复着他的问题,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散在浴室潮湿的空气里。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跪在冰冷地砖上、痛苦喘息、眼神混乱的男人。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湿亮的地砖上,那细微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我是谁?”我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凉,仿佛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沈烬冥,你抱着我、把我当成暮绯的替身整整三年……你竟然问我……我是谁?”
嘴角扯动,想笑,却只尝到一片苦涩的咸腥。喉咙的剧痛提醒着我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你不是一首想知道暮绯在哪里吗?”我看着他那双被痛苦和混乱占据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我告诉你。”
“三年前,在滨海那个废弃的旧船厂,”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字字诛心,“她根本没跳海。”
沈烬冥的身体猛地一僵,连剧烈的颤抖都停滞了一瞬,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她只是……”我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去揭开那最血淋淋的伤疤,“把你推下了悬崖。”
轰——!
这句话,像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沈烬冥混乱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在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瞬间放大到了极致,几乎要撕裂眼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不……不可能……”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带着血沫气息的否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晃了晃,险些跪不稳。
“不可能?”我看着他瞬间崩塌的表情,心底涌起一股近乎残忍的快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悲凉淹没。我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还难看。“你后腰上……靠近脊椎第三节的位置……”
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湿透的衬衫,落在他身体的某个隐秘角落。
“那道疤……很深,像被什么尖锐的岩石或者钢筋豁开的……对吗?”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就是你摔下去的时候,撞在礁石上留下的。”
沈烬冥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如同瞬间被石化。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僵硬,摸索着探向自己的后腰。当指尖隔着湿透的布料,清晰地触碰到那处凹凸不平的、早己愈合却永远无法消除的疤痕时,他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像是被那疤痕本身烫伤了。
他脸上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也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和……恐惧。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空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这个人,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三年前那片冰冷黑暗、吞噬一切的悬崖和汹涌的海浪。
“你……”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巨大的信息冲击,连同身体深处那从未停歇的、因皮肤饥渴症发作带来的蚀骨空虚和剧痛,像两股狂暴的洪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冲垮。
他猛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绝望到极点的嘶吼!
“呃啊啊啊——!!!”
那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充满了被欺骗、被玩弄、被颠覆一切的滔天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伴随着这声绝望的嘶吼,他那只刚刚摸索过伤疤的手,猛地握成了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狂暴和无处发泄的绝望,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砸向旁边光滑冰冷的瓷砖墙壁!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
坚硬厚实的瓷砖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以他的拳头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来!殷红的鲜血,如同妖异的藤蔓,立刻从他指骨的破损处汩汩涌出,顺着洁白的瓷砖和那些狰狞的裂痕,迅速蜿蜒而下,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晕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
水珠混合着血水,滴滴答答地砸落。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拳头依旧死死地抵在碎裂的瓷砖上,任由鲜血流淌。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只剩下粗重到骇人的喘息。整个浴室里,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和他那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濒临崩溃的呼吸声。
世界,在他面前彻底崩塌了。
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水龙头滴答的水声,沈烬冥粗重破碎的喘息,还有那新鲜血液滴落在地砖上的轻微声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诡异而绝望的背景音。
我瘫坐在冰冷的湿地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瓷砖墙。刚才那番血淋淋的揭露,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喉咙的剧痛还在持续地提醒我他刚才的暴行,而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上,却连一丝报复的都生不出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看着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用自残的方式宣泄着世界崩塌的痛苦,看着他指骨破裂、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抵在碎裂的瓷砖上……我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替身?认错人?暮绯的毒计?这三年来我承受的一切痛苦和屈辱,在他此刻的痛苦面前,似乎都变得……轻飘飘了?
我移开目光,不想再看那张被绝望和痛苦扭曲的脸。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湿漉漉的地面,扫过那些蜿蜒的血水……就在这时——
滴答。
一滴更粘稠、更暗红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我眼前的地砖上。
不是沈烬冥手上流下的那种鲜红。这液体颜色更深,更粘腻,像……像凝固的血?
我猛地抬起头。
顺着那滴落的轨迹,我的视线越过沈烬冥痛苦佝偻的背影,死死地钉在了浴室那扇虚掩着的门缝之下!
就在那狭窄的、不足一指宽的门缝底下,一股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像一条蜿蜒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缓慢地……渗透了进来!
那暗红的色泽,在浴室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不祥的气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刚才的疲惫和空洞瞬间被巨大的惊悚取代!
血!
大量的血!
门外……发生了什么?!
暮绯最后那句话如同恶毒的诅咒,瞬间在我脑海中尖锐地回响起来:
——“姐姐,游戏才刚开始呢。沈烬冥的‘礼物’……喜欢吗?别急,下一个,很快就到。”
下一个……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裴寂!裴寂刚才就在外面!
“裴寂!”我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恐惧和喉咙的伤而撕裂变调!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失去了支撑,无力地、重重地倒在了门外的地板上!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身体在地板上被拖拽摩擦的细微声响……滋啦……滋啦……由近及远。
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在哗啦啦的水声和沈烬冥沉重的喘息背景音下,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毛骨悚然!
沈烬冥也被我这声尖叫和他身后那诡异的声响惊动了。
他猛地转过头!
那双刚刚还沉浸在自身世界崩塌的巨大痛苦和混乱中的眼睛,此刻被门缝下不断渗入的、刺目的暗红狠狠刺中!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痛苦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惊怒和暴戾取代!
“谁?!”他嘶吼出声,猛地从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但他忘了自己那只刚刚砸墙、此刻正鲜血淋漓的手,也忘了皮肤饥渴症发作带来的剧烈痉挛和虚弱。他刚起到一半,身体就因为剧痛和脱力猛地一晃,膝盖重重地砸回湿滑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而,门外那拖拽的声音……停了。
滋啦……滋啦……
摩擦声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陷入一种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只剩下水声滴答,血水滴答,还有我和沈烬冥粗重交错的喘息声。
门缝下,那暗红的液体还在缓慢地、固执地……渗透进来,无声地蔓延着,像一条正在吐信的毒蛇。
暮绯的“第二份礼物”……到了。
(http://www.kenshuxsw.com/book/bhacih-7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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