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癫狂的笑声在幽暗中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几不可闻的余音，消散在湿冷的空气里。
陈九爻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不是因为痛，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头翻滚。他慢慢合上眼，遮掩了瞳中那两点跳动的微光。
视野中的黑暗并未因此变得更加浓重。恰恰相反，一种异样的清明感在他脑海中浮现，如同拨云见日。蛊毒依旧在无情地啃噬他的生机，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钻咬，分分秒秒提醒着他，生命的沙漏己快见底。可先前那股恨不得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的暴戾之气，却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了下去。并非消散，而是被一股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所凝练。
他想起了师父。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连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口水的老头子。却总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那么一丝半缕的关怀，比如在他练功受伤后，悄悄放在他枕边的伤药，又或者冬日里他房中莫名多出来的一盆炭火。
他想起师父将那枚冰凉沉重的“镇邪令”交到他手中时，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郑重。
“九爻，记住，从你接下这块令牌开始，你就不再只是你自己。”师父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他的心上，“你肩上扛着的，是这方水土的安宁，是无数生灵的希冀。”
那时的陈九爻，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安宁，什么希冀，在他看来，都是些虚无缥缈、不着边际的屁话。他只想每日有酒喝，有架打，逍遥自在，快活一天是一天。师父这番话，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冒出去了，还暗地里腹诽老头子越老越啰嗦。
可现在，当死亡的阴影真正笼罩下来，当他亲眼目睹这阴墟教的种种诡谲与令人发指的残忍，那些曾经被他抛在脑后，甚至有些不耐烦的话语，竟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在他耳畔回响，如同洪钟大吕。
胸腔中那股冰冷的怒焰，并未熄灭。它只是转化了形态，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执着。它不再仅仅是为了宣泄个人的不甘与濒死的愤怒。它开始指向一个更宏大，也更沉重的目标。
“镇邪者……”
陈九爻低声念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他不再去想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浑话，也不再琢磨投胎成个大姑娘会不会更占便宜的荒唐念头。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现在是陈九爻。
是“镇邪者”陈九爻。
哪怕是即将熄灭的烛火，也要在最后那一刻，燃烧得最为炽烈，爆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老头子，你当年说的话，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他心中默念，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似是苦笑，又似释然，“这担子，真他娘的重啊。”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中的“灭蛊火”虽然依旧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但那光芒却变得异常稳定，不再摇曳分毫。眼神深处，剥离了所有恐惧、愤怒、不甘等个人情感后，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专注。
专注地望向锁龙峡的方向。
那里，有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是为了给自己报仇雪恨，也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出口恶气。
是为了那些可能因他此刻的退缩，而陷入万劫不复的无辜生灵。是为了“镇邪者”这三个字背后，那份沉甸甸的，不容推卸的责任。
“阴墟教……”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没有了之前的暴戾与狂躁，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你们的最终仪式，我来见证。”
顿了顿，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也来……终结。”
说完，他自己都想笑，都这副德行了，还想着终结人家？不过，牛皮吹出去了，总得试试。
他再次吸气，那混杂着腥臭与不祥的空气，此刻吸入肺中，竟化作一种冷静到极致的燃料，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痛楚依旧钻心，虚弱依旧如影随形。但他的心，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坚定，这般澄澈，不染一丝杂念。
他不再是那个会为几只蚊子叮咬而烦躁不堪的毛头小子，也不再是那个会为一己生死而破口大骂的市井莽夫。
他是陈九爻。
是肩负苍生安危的，“镇邪者”。
迈出的步伐，依旧沉重如灌铅。每一步，依旧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深深的、清晰的印记。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却多了一份不容动摇的决绝与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前方的黑暗，似乎因为他心境的转变，而悄然退避了几分。又或许，只是他眼中的光芒，己然足以刺破这无边的阴霾。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也许是比陶罐里那些玩意儿更恶心的东西，也许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而他是被屠的那个。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以“镇邪者”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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