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的紫檀御案上,那封来自户部的奏折摊开着,像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无声地淌着血。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汇成触目惊心的数字:国库亏空白银一千三百万两!各州府拖欠军饷、抚恤逾西百万两!去岁大旱,北地绝收,流民逾百万计……字字句句,重逾千钧,压得赵辰喘不过气。
他猛地起身,赤金龙袍的下摆在死寂中带起一阵风,拂落了几份堆积如山的边报。那都是各地督抚雪片般飞来的求救文书,字里行间尽是“饿殍盈野”、“易子而食”、“请朝廷速拨粮赈济”的凄厉呼喊。
“速拨?速拨!”赵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朕拿什么拨?拿这满殿的金砖玉瓦去填吗?还是拿朕这颗人头去换粮?”他抓起一份来自中原重镇汴梁的奏报,那上面刺眼的“人相食”三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看看!都睁开眼看看!这就是朕的江山!这就是朕的子民!”奏报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金丝楠木的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阶下屏息凝神、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缝隙的重臣,最终死死钉在唯一一个没有低头的人身上——苏清霜。他的皇后,此刻正静静侍立在御案一侧,那双总是盛着春水般温柔的眸子,此刻也染上了深重的忧虑,却依旧沉静地望着他。
“霜儿!”赵辰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声呼唤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带着走投无路的狂暴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迁怒,“你的好妹妹!苏清雪!她在江南刮地三尺的‘平虏捐’呢?不是号称岁入大增吗?银子呢?都填了北境那个无底洞还不够,如今西边又起狼烟!银子!粮食!朕要银子!要粮食!不是要这些哭穷的废纸!”他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手臂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陛下!”苏清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异常,像一泓冰泉瞬间浇熄了部分燥热。她上前一步,无视了阶下群臣瞬间凝固的呼吸和惊骇的目光,径首走到暴怒的帝王面前。她的凤眸里没有委屈,没有辩解,只有深不见底的心痛和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轻轻环住了赵辰因震怒而绷紧、微微颤抖的身体。温热的、带着她身上清雅兰芷气息的体温透过龙袍传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试图包裹住他灵魂深处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躁与绝望。
赵辰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更激烈的质问被堵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冒犯”,帝王的尊严在咆哮。然而,那熟悉的、支撑了他无数次暗夜惊悸的气息是如此温暖而牢固,他紧绷的肌肉竟在那拥抱中一点点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后怕,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额头抵在苏清霜的肩颈处,沉重的龙冠压得她身形一晃,却依旧稳稳地支撑着他。
偌大的承天殿,落针可闻。阶下的重臣们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惊扰了这帝后之间无声的惊涛骇浪。只有殿角铜壶滴漏那单调而固执的滴水声,固执地切割着死寂的时间。
许久,赵辰才缓缓抬起头。他推开苏清霜,动作有些僵硬,声音嘶哑得厉害:“都…退下。”
群臣如蒙大赦,躬身行礼,鱼贯而出,步履匆忙得近乎狼狈。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也将偌大的空间彻底留给了帝后二人。
苏清霜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赵辰一步步走向那面巨大的落地蟠龙铜镜。昏黄的宫灯映照下,镜中那个身着赤金龙袍的身影,依旧挺拔,依旧威仪,只是那鬓角处……赵辰抬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自己的两鬓。
几缕刺目的银白,如同深秋最冷的霜雪,赫然夹杂在原本浓密的乌发之中。不过一夜之间!
镜中人影的眼神,瞬间变得苍凉而陌生。那不再是睥睨天下、挥斥方遒的帝王,而是一个被千斤重担压垮了脊梁的疲惫旅人。征战半生,踏着尸山血海登临绝顶,他从未畏惧过刀光剑影,却在此刻,被这无声的、来自他江山子民的绝望哭嚎,被这庞大帝国千疮百孔的虚弱,被这捉襟见肘的窘迫,硬生生逼出了这一头早生的华发。
“霜儿…”赵辰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朕…是不是真的错了?这江山…竟比征战更难。”他望着镜中的白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而可怖的预兆。“朕…从未想过…会是这样难。”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沉甸甸地砸在苏清霜的心上。
苏清霜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再次走上前,这一次,没有拥抱,只是轻轻握住了赵辰冰冷的手,将他引离那面映照着衰老与挫败的铜镜。
“陛下没有错。”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空寂的大殿中回荡,“这江山,本就是世上最难驾驭的骏马。陛下打下了它,如今,轮到我们来驯服它了。”她拉着赵辰,一步一步走向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也承载着无边重负的御案。
她拿起一份摊开的奏折,是汴梁府尹泣血陈词的灾情:“陛下请看,这是疮疤,是伤口,但也是我们该下刀的地方。”她的指尖划过那些令人心碎的字句,眼神却锐利如刀,“国库亏空,是事实。饥民遍地,更是事实。但臣妾不信,这煌煌天盛,亿万黎庶,就真的挤不出一线生机!”
赵辰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移动,看着那一个个血泪凝成的字,听着她斩钉截铁的话语,眼中的茫然和苍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点燃的、带着血腥气的决绝。他反手紧紧握住苏清霜的手,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说!霜儿,把你的法子,都说出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凝聚起风暴般的力量,“朕与你,一起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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