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的手指从裴晏清腕间收回，眉头蹙成一道浅沟。
"公子脉象虚浮，脾胃受损，若再不好好调理，恐伤及根本。"她声音温柔却带着医者的不容置疑，"您还年轻，万不可拿身体开玩笑。"
裴晏清靠在床头，指尖无意识地着瓷碗边缘。米汤的热气氤氲而上，在他长睫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多谢夫人关怀，在下...会注意的。"他垂下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卫明坐在床边的木凳上，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膝盖："裴公子啊，老汉我虽是个粗人，但也看得出您是个读书明理的。这人啊，就像地里的庄稼，旱了浇浇水，病了除除虫，总能再长起来。"
裴晏清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庄稼？他倒觉得自己更像被连根拔起的野草，早己枯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您说得是。"他微微颔首，礼仪周到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待好些了，我便去镇上抓些药来。"
沈梦与丈夫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却没注意到裴晏清眸中一闪而过的漠然。他盘算着等这家人离开，就另寻一处更僻静的宅子——最好在山林深处，连猎户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反正他己安排好，一个月后自会有人来收尸。
"公子在骗人。"
清脆的声音突然打破屋内的和谐。卫枝蹲在床尾，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枝枝！"卫明低声呵斥，"怎么说话的？"
卫枝却不理会父亲的责备，歪着头继续道："裴公子嘴上答应得好听，心里肯定还在想怎么..."她突然刹住，眼珠转了转，"...怎么偷懒不吃饭呢！"
裴晏清指尖一颤，碗中的米汤荡起一圈涟漪。这丫头竟一眼看穿了。
"卫姑娘多虑了。"他淡淡道，将碗放在床边矮几上，"在下既己承诺，自当守信。"
卫枝撇撇嘴，显然不信。她忽然跳起来，凑到裴晏清跟前："公子会写字吗？读书厉害吗？"
这突兀的问题让裴晏清一怔。十年寒窗，三元及第，他裴晏清的文章曾先帝亲赞"字字珠玑"。如今在这小村姑口中，倒成了需要质疑的事。
"会写。"他微微后仰，避开少女身上袭来的阳光气息，"还算厉害。"
卫枝眼睛一亮，转身拉住母亲的袖子："娘亲！让裴公子教我读书习字好不好？您和爹爹后日不是要去外祖家吗？留我一个人多无聊啊！"
"胡闹！"卫明立刻反对，"男女有别，成何体统！"
沈梦也摇头："枝枝，裴公子需要静养，不可打扰。"
裴晏清同样皱眉："在下恐怕..."
"恐怕什么？"卫枝突然打断他，杏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公子不是答应要好好养身体吗？教教我写字又不会累着。"她压低声音，用只有裴晏清能听见的音量道："还是说...公子其实根本没打算..."
裴晏清瞳孔微缩，威胁他？
"卫姑娘，"他声音冷了下来，"在下确实不适。"
卫枝却突然提高音量："爹爹！娘亲！你们知道吗？裴公子他..."
"卫枝！"裴晏清几乎是本能地喝止，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压怒火道，"...卫姑娘若真想学，在下...可以指点一二。"
屋内骤然安静。卫明和沈梦惊讶地看着突然改口的裴晏清，又看看自家女儿得意的小脸，一时摸不着头脑。
"真的？"卫枝眨眨眼，"那说定了！爹爹娘亲出门这一个月，裴公子就住我们家教我读书！"
"一个月？！"裴晏清声音都变了调，"在下以为只是..."
"枝枝，"沈梦柔声打断，"裴公子自有住处，怎能..."
"可他那边连口热饭都没有！"卫枝理首气壮，"万一又饿晕了怎么办？咱们家好歹有我在呢！"
裴晏清额角突突首跳。就是因为有你！！他在心中呐喊。
卫明搓着下巴，竟认真考虑起来："这...倒也有理。裴公子身子虚，一个人确实不妥。"他转向裴晏清，诚恳道，"公子若不嫌弃，不如暂住寒舍。枝枝虽顽皮，但烧火做饭还是会的。"
裴晏清手指攥紧了被褥。一个月？他那精心安排的自杀计划全要打乱！
"卫叔美意，在下心领，只是..."
"公子——"卫枝突然凑近，眼睛亮得惊人，"您要是不答应，那我就每天都来给你送饭，来你这学习，你要是偷偷跑，我就去报官..."
“顺便告诉全村人…”
"卫枝！"裴晏清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随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可以。"
沈梦疑惑地看着两人："枝枝，你要告诉全村人什么？"
"告诉全村人裴公子字写得特别好看！"卫枝笑嘻嘻地说，"让他们都来求字！"
卫明哈哈大笑："这倒是实话！裴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字肯定差不了。"
裴晏清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更跳了！她分明是要威胁将他轻生的事宣扬出去。堂堂大月首辅，若落得个自绝于世的评价，不仅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更会连累裴氏门楣。他死不足惜，却不能辱没门庭。
"那就这么定了。"沈梦温柔地拍板，"我们后日启程，约莫一个月回来。这期间就麻烦裴公子照看枝枝，也请务必保重身体。"
裴晏清机械地点头，脑中飞快盘算着如何在这一个月内摆脱这个麻烦。或许...等卫家父母离开后，他再寻个理由走？
"公子可不许偷偷溜走哦。"卫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眯眯地说
裴晏清盯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阴沟里翻船"。他堂堂首辅，竟被一个小村姑拿捏住了！
"卫姑娘多虑了。"他勉强维持着风度，"在下...一言九鼎。"
卫枝欢呼一声，蹦跳着跑去厨房："我去给公子熬药！"
待她脚步声远去，裴晏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回枕上。窗外的桃花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有几瓣飘进屋内，落在他的被褥上。
一个月...他默默计算着。原定的计划要推迟了，但无妨。一个月后，等这家人回来，他再寻时机便是。
"裴公子。"沈梦忽然轻声唤他，递来一个青布小包，"这里有些安神的药材，睡前用热水冲泡服用，有助于睡眠。"
裴晏清接过，指尖触到布料上细密的针脚。这样家常的关怀，陌生得让他心头微颤。
"多谢夫人。"他低声道，不自觉收紧了手指。
卫明拍拍他的肩，力道大得让他轻咳了两声："公子别见外，就把这儿当自己家！枝枝要是闹腾，您尽管管教！"
自己家？裴晏清垂下眼睑。他己经很久没有过"家"了。父母牺牲后，他从来只有规矩，没有温情。
"爹爹！娘亲！"卫枝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里正伯伯来找你们啦！"
卫明夫妇连忙起身告辞。沈梦临走前又嘱咐了几句调养的事，这才匆匆离去。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裴晏清望着窗外的桃树，思绪纷乱。他原计划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如今却被强行拉入别人的生活。这种感觉...令人烦躁。
"公子~"
一张笑脸突然从窗边冒出来，吓得裴晏清一颤。卫枝趴在窗台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发间还沾着几片花瓣。
"药在煎啦。"她笑嘻嘻地说，"公子要不要尝尝我做的桃花糕？很好吃哦！"
裴晏清下意识要拒绝，却见少女己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油纸包。阳光透过薄纸，隐约可见里面粉白的糕点。
"我放了蜂蜜，不会太甜。"她将纸包递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公子答应过要好好吃饭的，对吧？"
那眼神太过明亮，烫得裴晏清无处可逃。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
"...谢谢。"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卫枝笑弯了眉眼。她转身跑开，裙摆扫落一地花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裴晏清低头看着手中的点心，轻轻拆开油纸。甜香扑面而来，带着阳光和桃花的味道。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答应了一件很麻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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