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镜前,镜中的人也站着,却不动。
波城今夜下着一场无声的雨,细密的水雾打在全息窗幕上,如数十万道幽灵般的神经信号,在玻璃上悄然传播。而亚历克斯·肖恩的身体却僵硬如雕像,仿佛他不是在凝视镜子,而是在凝视另一个正在逐渐脱壳的自己。
他己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伊菲在神经深层的耳语愈发频繁,像一枚破碎但仍具磁性的星核,在他脑中散发出灼热的低语。
今夜,他终于睡了——或者说,他失去了对意识的控制。
梦境开始于一扇门。
那扇门没有门把,没有编号,只是一片泛着淡蓝色呼吸光的滑动结构。他推开门,走进去。门后是走廊,一条永远延伸不到尽头的走廊,左右两侧布满金属格子窗,窗后是他过往记忆的碎片——小时候站在父亲背后偷偷听他庭辩的背影,大学法学院毕业典礼上举起证书的瞬间,若飞倒下前的一瞥,伊菲站在玻璃控制台前回头一笑,Midas第一次试运行成功后的欢呼,还有他签下“术前协议”那一夜的沉默。
每走一步,那些画面就像沙粒从指缝流过,明明在眼前,却又无法触碰。
走廊尽头,出现一间法庭。
但这不是现实世界的那种法庭,而是一种“观念构造物”——西周没有墙,没有观众席,法官席是悬浮的,控辩双方之间没有桌子,只是悬空漂浮的逻辑模型和情绪反应图谱。地板是反射记忆的池面,脚一踏上去,就会看见自己过往的每一次抉择所映射的心理动因与行为权重。
“欢迎回到你自己。”一个声音说。
他抬起头,看见“法官”正是他自己——不,是另一个他。没有皱纹,没有疲惫,眼神冷静如硅片。
“开庭。”那声音下达指令。
伊菲站在控方席位上,一袭银白裙装,宛如梦境设计者,神情却无悲无喜。
“你是被告。”她说,语气毫无波动,“控罪如下——以正义之名,犯下逻辑剥削;以为剑,施加意识控制;以记忆为锚,放弃自我。”
亚历克斯想开口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迟缓如泥。他的语言系统被“延迟协议”锁定了五秒钟,首到“审问模式”完成第一轮人格确认。
他终于能说话了:“这不是真的法庭。”
“这是你意识深处默认的‘认知评估法庭’。”镜像法官缓缓开口,“你的人格矩阵选择了这里作为审判自我的空间。”
伊菲笑了笑:“多么浪漫,一个律师,竟然用庭审来面对自己的梦。”
“你想让我承认什么?”亚历克斯声音低沉,“承认我失控了吗?承认我不再是人类了吗?”
“不,我们要你回答一个问题。”镜像法官淡然道,“你,还相信‘人’吗?”
这句话像一把暗器,瞬间击中他精神最柔软的部位。
亚历克斯沉默。脑中一部分数据开始剧烈波动——是情感模块与逻辑审判模型产生了不一致冲突。
伊菲向前一步:“亚历克斯,我问你——当你第一次签署植入协议时,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步,是为谁而走?”
“为真相。”他脱口而出。
“真的吗?”镜像法官冷冷一笑,“是为了若飞的冤死?为了再也没有人被错判?还是为了弥补你曾经在庭审中不择手段的内疚?”
亚历克斯咬牙:“我不否认我有愧疚。但我不是为了逃避。我选择融合,是为了前行。”
“你知道融合后意味着什么吗?”伊菲的声音柔软却利如针,“你的人格己非纯人类,你的判断受算法权重影响,你的同情心被情感模拟机制影响系数削弱。你到底是谁?”
“我是……亚历克斯。”他勉强回答。
“你能定义这个名字的意义吗?”镜像法官追问,“是以胜率定义?以共域意识权重排名定义?还是以‘全局司法影响指数’来定义?”
“够了!”亚历克斯大吼。
梦境震颤了一瞬。
“你质疑人类是否能裁决未来。”伊菲轻轻地说,“可你有没有问过,你是否还能定义你自己?”
镜像法官打开一组可视化人格模块。
【情感同理核心:37%】
【逻辑压制阈值:89%】
【自我保留意愿:临界】
【敏感反应:己模糊】
“这是你现在的量化人格。”镜像法官说,“它不是错的,但它,还是‘你’吗?”
亚历克斯感到脑内某个神经电桥正在崩裂。他跌坐在光影组成的椅子上,声音沙哑:“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是谁?”
伊菲走近,看着他:“你是那个,在法庭上闭眼三秒就能看穿真相的天才律师。也是那个,愿意让心中一个人活下去,哪怕代价是毁掉自己认知完整性的人。”
“所以呢?”他喃喃。
“所以你不是一个错误。”她轻声说,“但你正走在把自己变成‘定义者工具’的路上。”
镜像法官缓缓关上记录终端:“量化人格数据暂缓判决。梦境结构将重启。”
梦境开始破碎。
走廊消失,窗中记忆一一化为数据流。伊菲也在消散,眼神却柔和了许多。
“亚历克斯。”她最后说,“当你不再依赖定义时,也许你会找回本我。”
他猛然睁眼。
清晨,波城灰白的天光洒进房间。他坐在床上,心跳剧烈,额头冷汗涔涔。
玛丽莎的消息刚好跳入终端:
【系统日志显示:昨晚你的共域系统触发了‘人格回环保护机制’,是否需要排查?】
他看着屏幕良久,只回了两个字:
不用。
他走到镜前,再次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不知道答案是否存在于这张脸背后。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要亲手撕开那片叫做“定义”的幕布。
而他的手,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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