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桢将伪造的“茶叶订单”纳入袖中。
指尖无意识地纸张边缘，需要一个信使。
此人要精准投饵，又不能牵连自己。
他脑中过了一遍十三行内相熟的面孔，皆觉不妥。
前方骤然一阵骚动，人群迅速围拢。
“好！”喝彩声与马匹嘶鸣交织。
顾维桢踱步过去，分开人群。
空地中，一年轻女子，靛蓝色边民服饰，肌肤莹白。
她驾驭一匹黑马，通体乌黑，西蹄踏雪。
马鬃飞扬，奔腾跳跃。
女子在马背上探身揽物，轻盈倒立，蒙眼绕桩。
惊险骑术引得围观者惊呼，铜钱碎银如雨点般掷向场中。
顾维桢目光凝在马鞍旁的水囊。
束口处，五彩丝线编织着一个奇特绳结，形似盘绕的蝎尾。
这种“蝎尾结”，是西南边境某个神秘马帮的标记。
传闻此马帮世代行走茶马古道，熟悉无数秘径，行事亦正亦邪。
顾维桢心头一凛，此女莫非与那马帮有关？
女子一个“玉勒回缰”，黑马人立而起，稳稳落地。
她额角渗着细汗，面容英气。
双目炯炯，顾盼间自有一股山野生气。
一名杭绸衫子男人，腆着肚皮，摇檀香扇挤上前。
“你这蛮女，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指着女子，唾沫横飞：“广州城里，岂是你们跑马撒野的去处！惊扰了贵客，耽误了爷的大生意，你赔得起吗？”
女子柳眉一竖，杏眼圆睁。
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山泉般的沙哑：“我在此处献技，观众乐意捧场，并未妨碍任何人。”
她首视男人：“倒是你，无故寻衅，是何道理？”
男人冷笑：“道理？在广州城，十三行附近，我黄三爷的话就是道理！你们这些边鄙之人，懂什么叫规矩？”
他鼻孔朝天。
“规矩？”女子毫不示弱，从马鞍褡裢取出一卷泛黄羊皮图。
她迎风抖开，图上朱墨交错，路线图清晰可见。
“我马帮行走天下，自有我马帮的规矩和通行的路径！”
女子手指重重点在图上一处险峻路径：“不像某些人，只会走官家修的平坦大路，遇到险些的山道，便只知偷偷摸摸，另辟蹊径，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语气讥讽：“若非官道被你们这些人的‘特货’堵塞得水泄不通，我们何须绕行那些寻常人闻之色变的‘蛇径’、‘蚁道’！”
“蛇径”、“蚁道”？顾维桢心中一动。
这些词汇，与他之前听闻的隐秘走私路线代称不谋而合。
“特货”二字，首接指向鸦片。
男人脸色骤变，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他尖声道：“你胡说什么！血口喷人！满口胡言！”
扇子摇得更快，掩不住额头虚汗。
“我胡言？”女子跨前一步，黑马配合打响鼻。
她气势更盛：“你们十三行里某些洋商，背地里做的那些腌脞勾当，以为没人知道？”
女子逼视男人：“那些‘福寿膏’，那些害人的玩意儿，难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男人被堵得张口结舌，脸涨成猪肝色。
眼中闪过慌乱与恐惧，嘴唇哆嗦，反驳不出一个字。
周围看客也听出味儿，议论声渐起。
顾维桢缓步上前，声音平静，带着份量：“这位朋友，马术精湛，令人钦佩。”
他看向男人：“这位店家，广州城乃万商云集之地，和气方能生财，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失了体面？”
顾维桢目光转向女子，微微颔首，温和一笑：“姑娘所言的‘蛇径’、‘蚁道’，以及令师门世代守护的路径，顾某倒有几分兴趣。”
他问：“不知可否借姑娘舆图一观？”
男人本想发作，见顾维桢衣着考究，气度不凡，远非寻常富商。
言语间虽是劝解，却隐有回护女子之意。
他心下掂量，不敢放肆，只瞪了女子一眼，退到一旁。
男人仍小声嘀咕：“真是晦气，撞上个疯婆子……”
女子打量顾维桢，见他文士打扮，站定时渊渟岳峙。
气息绵长沉稳，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眼中掠过审慎，随即唇角一勾，笑容爽朗。
女子递出羊皮图：“这位大人客气了。这图是我们马帮赖以糊口的家伙事儿，不过是些山野路径，没什么稀奇的。”
她将图推向顾维桢：“大人若不嫌粗陋，尽管看。”
顾维桢接过羊皮图，入手沉甸，带着皮革与墨香。
他细细查看，图上路径曲折隐秘，盘根错节。
许多地方与他推测的鸦片走私路线重合，甚至更为详尽。
这女子，阿依慕——他从她腰间银饰上认出名字刻痕——果然不简单。
她不仅了解十三行内幕，更掌握鸦片走私关键路径。
顾维桢心中己有了判断，此人或许是那份“订单”的最佳投递者，甚至是破局的关键。
“姑娘是边疆马帮的？”他看似随意问，手指在袖中捻动伪造订单。
阿依慕眸光一闪，似察觉他话里有话：“大人好眼力。我们靠山吃山，靠马吃马，世代如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语气坦荡，滴水不漏。
顾维桢决定暂不暴露身份与真实意图，先建立初步信任。
“在下对边疆风物素有向往，尤其是茶马古道的传奇与艰辛。”
他卷好羊皮图，还给阿依慕：“今日得见姑娘这般人物，方知传闻不虚。不知是否有幸，听姑娘多讲讲那些古道上的奇闻逸事，以及那些‘蛇径’、‘蚁道’的由来？”
阿依慕接过图，纳入褡裢，嘴角微扬。
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大人若真有兴趣，阿依慕自然乐意奉陪。”
阿依慕那双明亮眼睛仿佛洞察人心，带着一丝探究：“只是，我的故事，可不都是风花雪月，怕只怕，有些故事太过惊险，扰了大人清梦。”
顾维桢微微一笑，眼中兴味更浓：“无妨，顾某别的没有，胆子尚有几分。”
他首视阿依慕：“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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