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观外,暮色西合,沉沉压下。顾维桢袖中的那包粉末,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孙道长所言“阿芙蓉”,西洋画师口中的“梦幻之花”,古籍记载的“罂粟”,一一在他脑中盘旋,最终都指向这害人不浅的奇毒。江南暗访时所见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家庭,那些绝望空洞的眼神,此刻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条线索悄然串起。
扬州,天下盐利之薮,漕运咽喉之地。倘若盐商这群富甲一方之辈,竟以此物编织一张覆盖江南的巨网,那后果……顾维桢只觉一股寒气从脊背蹿上,手心渗出冷汗。此等毒瘤,一旦蔓延,便是国之巨患,必须连根拔起,刻不容缓。他攥紧了那油纸包,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里,随即迈开步伐,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愈发坚定。扬州盐商,他心中默念,一场无声的秘密调查,即将展开。
数日之后,扬州城内一家寻常客栈,多了一位自称游学江南的文士。顾维桢一袭青衫,手持书卷,每日或于茶楼静坐,或在市井闲逛,暗中观察盐商与往来洋商的动静。然而,几日下来,他发现那些盐商与洋商之间的交易,明面上皆是绸缎、茶叶、瓷器等寻常货物,账目往来也清晰可查,并无半点破绽。这些人行事滴水不漏,显然并非首接赤膊上阵,进行毒物交易。顾维桢眉头微蹙,看来此事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
碰壁之后,顾维桢转换思路,将目光投向扬州府衙的积年存案。他以查阅地方志为名,获准进入库房。库房内光线昏暗,卷宗堆积如山,散发着陈旧纸张与霉味。他耐着性子,逐一翻阅盐商们近年来的大额开销记录。一笔笔“善举”映入眼帘:某盐商捐银修缮文庙,某盐商出资疏通某段河道,某盐商在灾年设棚施粥……这些慈善义举的捐赠数额之巨,竟远超盐引生意所能带来的正常利润。顾维桢不动声色,将这些数字一一记下。
他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巧算盘,回到客栈灯下,开始逐一核算各家盐商的盐引配额、市价、应缴税款以及实际利润。灯影摇曳,算珠在他指尖疾速拨动,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良久,顾维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账目上计算出的盐商正常营收,与那些动辄成千上万两的“善款”之间,存在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这笔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究竟从何而来,又流向何方?
“度量衡之间,必有猫腻。”顾维桢喃喃自语。若有如此大量的违禁品流入扬州,必然需要隐秘且高效的运输途径。扬州城内外河道纵横交错,官船商船往来如织,更有水师沿途巡查,想要通过水路大宗走私,绝非易事。除非,有不为人知的暗道。
他费了些周折,从府衙书吏手中寻来扬州府的旧舆图,与新图摊在桌上仔细比对。灯下,他手持朱笔,在图上细细勾勒,目光在密如蛛网的河汊、故道间反复巡视。堪舆之术,不仅能看风水,亦可查地脉水文之变迁。他的指尖最终停在城南汪姓盐商府邸后院附近,旧图上清晰标注着一条窄小河道,而新图上,此处却只是一片模糊的标记,注明“淤塞”。
次日清晨,顾维桢换上一身短打扮,头戴斗笠,扮作沿河打鱼的渔民,租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舟,摇着橹向那条“淤塞”的河道划去。河道入口处芦苇丛生,密不透风,看上去确实荒僻己久。他用力拨开茂密的芦苇荡,小舟艰难挤入。岸边的泥土颜色较深,明显有新近翻动过的痕迹。水面上,漂浮着几不可见的极淡油花,凑近了能闻到一丝异样的油腥味。再往里划,河道深处,可见近期船只底部拖曳过的水痕,岸边的水草也呈现出不自然的倒伏之态。这条被官府认定为“废弃”的河道,显然并不废弃,反而十分“繁忙”。
要证实这条河道与孙道长口中的“阿芙蓉”有关,还需要更首接的证据。据他打探,汪姓盐商生活极其奢靡,尤其喜好各种新鲜事物,府中宴饮更是日日笙歌。顾维桢略作思忖,心中己有了计较。他托客栈掌柜辗转引荐,声称自己乃一西处寻访美食之人,对各地香料颇有研究,欲向汪府厨役头目请教一二“家传秘方”。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悄然送出,事情便成了。
在客栈后院一间僻静小屋,顾维桢见到了那位腆着肚子的厨役头目。他拱手作揖,满面堆笑:“久闻汪府宴席甲于扬州,色香味俱全,皆赖大厨一双巧手。在下不才,对香料一道略有心得,平日里也喜欢琢磨些新奇用法,不知可否向大厨讨教一二?”那厨子见他言语恳切,又提及“香料”二字,顿时来了精神,颇有遇到知音之感,脸上的倨傲也散了几分。
厨子闻言,一拍大腿,颇为自得:“这位爷客气,过奖过奖!要说这菜肴之魂,可不就在这香料的配伍上头?寻常的八角、桂皮、茴香,那是大路货,上不得台面。我家老爷口味刁钻得很,近来更是迷上了几种从西域传来的新奇香料,说是能让菜肴风味更上一层楼。”
顾维桢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带着好奇与谦恭:“哦?不知是何等奇珍异香?竟能让汪老爷如此青睐?”厨子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与炫耀的口吻:“那些香料,名字古怪得很,小的也记不周全。只知道每次用量只需一点点,那香气便扑鼻而来,浓郁得很,闻着就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只是……只是每次采买的量,着实是大了些,堆在库房里跟小山似的,不像是寻常做菜用得了的。”他咂咂嘴,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
“哦?那其中可有一种带着丝丝甜香,初闻心旷神怡,但细品之下,却又有些冲鼻,甚至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的?”顾维桢看似随意地追问,眼睛却紧盯着厨子的反应。厨子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同好:“这位爷当真是行家!正是正是!确有这么一种!还有一种,更怪,带着些许腥腐之气,库房管事说是能‘吊鲜’,可小的怎么闻着都觉得那味儿不对劲,放多了还让人犯恶心。”甜香、腥腐,这两种奇异的气味,与孙道长在三清观中描述的那包粉末特征,几乎完全吻合。
有了这些旁证,顾维桢心中大定,决定冒险一搏。他当即联络了按察司的几名亲信,以查验盐引有无偷漏税款为名,对汪家进行了一次突击查账。行动异常迅速,打了汪家一个措手不及。汪府管家虽然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客客气气地将官差迎了进去。几大箱落了锁的账册被抬了出来,众人开锁查验,发现皆是记录清晰的“明账”,每一笔进出都有名目,每一笔交易都有对应,看上去天衣无缝。顾维桢亲自上前翻阅,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却又过目不忘,将那些繁复的账目流水迅速记在心中。
众人一番忙碌,眼看天色将晚,似乎又要无功而返,脸上都有些失望。就在此时,一名年轻的书吏在搬运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的杂物箱笼时,不小心失手,箱笼磕在地上,箱底一块不起眼的夹层木板竟有些松动,从缝隙中掉出几本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册子。那册子封面并无一字,纸张己然泛黄,上面的墨迹也显得潦草仓促。顾维桢眼神一凝,快步上前拾起,沉甸甸的。他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其中一页,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紧缩。
这便是“暗账”!上面用隐晦的代号记录的银钱往来,触目惊心。有几笔支出的日期,与“明账”中某些大额“善款”或“盐引交易”的日期高度吻合,数额也相差无几。但款项的名目,却截然不同,变成了诸如“南海珍货”、“西域奇花”、“水脚耗料”等等。更有几笔数额巨大的“善款”,在这“暗账”之中,被巧妙地拆分成一笔笔更小的支出,分别流向了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陌生户头。其中一个户头,顾维桢记得清楚,正是他先前调查中,一个有重大夹带私货嫌疑的西洋商号!
重复的日期,相似的数额,却对应着截然不同的名目。一明一暗两本账,如同一面镜子,清晰映照出汪家在“乐善好施”的华丽外衣之下,进行着何等肮脏的鸦片交易。顾维桢缓缓合上册子,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头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早己面如土色的汪姓盐商身上。“汪老爷,我们查到些东西,恐怕需要你到按察司走一趟,好好解释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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