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值房窗棂漆黑一片。
阿西回来了，带着一身寒凉水汽，脸上还蹭了一道灰。他将一本泡得发胀的账簿重重拍在桌上，浑浊的水珠西下溅开，瞬间洇湿了案卷一角。
“大人，我差点就回不来了。”阿西抱怨着，一面拧着湿透的衣角，“那西海钱庄后院的烂泥塘，比城外的乱葬岗还深。三天前最大一笔银票兑换，怡王府总管，李德福。”
他喘了口气，话音绷得死紧：“他换走的，全是新印的票子，一张不多，一张不少！”
所有线索在此闭合。
顾维桢的目光落在湿透的账簿上，指腹轻轻触碰着洇开的墨迹，感受着纸张湿冷的质感。
他摇了摇头。
“太干净了。”
阿西刚升起的兴奋劲儿瞬间被浇灭，他愣住了：“干净？大人，这可是从钱庄的暗窖里摸出来的铁证，李德福亲手画押，还能有假？”
“一个王府大总管，为了几箱银票，亲自跑到人多眼杂的钱庄，还专挑惹眼的新钞。”顾维桢的声音平淡得不起波澜，“这不是藏匿，是唯恐我们发现不了他。”
这是一个故意摆出来，让人射中的靶子。
阿西眼里的火气熄了，只剩下浓浓的困惑。他想不通，费了这么大劲，怎么目标反倒是假的。
顾维桢摆了摆手，阿西会意，躬身退下。
门被合上，房中只剩一盏孤灯，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片刻之后，极轻微的摩擦声响起，一角油纸包从门缝下无声地塞了进来。他走过去，弯腰拾起。
里面没有信，只有两张图纸。一张是京城禁军布防图，上面用朱砂笔细细圈出了几处换防的薄弱点。另一张是京西大营近期的调动记录，时间精确到了时辰。
常德海的情报。
顾维桢将图纸在地上摊开，与那张巨大的京城河道图、宗人府的起居记录并列在一起。
漕帮的机括，白莲的毒香，怡王的私兵，西海的钱庄。
两道人影在他脑中逐渐清晰，带着各自独特的烙印。
一人精通机关之术，能构思出如此精巧的沉船藏匿之法。另一人擅长炼制毒物，能用特制的香料作为信仰的媒介，控制人心。
裴长风。白莲儿。
漕帮与白莲教的数次行动中，都隐约浮现出这两个名字。他们不是寻常的匪首，而是整个组织的大脑与核心。这绝非一群乌合之众的胡闹，他们的背后，有王府的野心，有钱庄的资助。他们汲取的，是大胤朝廷肌体上最深处的脓血。
顾维桢闭上眼，溯源境的意识在深处缓缓展开。他仿佛能感知到裴长风，就站在船头，冰冷的河风吹动他的衣袍。他能感受到船舱下机括转动的沉重声响，十五艘满载的大船正缓缓没入水下。他命令教众将圣莲香的气味散布开来，那是一种标记，也是一种宣告。
他又感知到白莲儿。她仿佛正捻起那朵干枯的莲花，而京城里所有贪婪的眼睛，都是即将为她的新世界献祭的羔羊。她要的不是钱，是混乱。京城，就是她的祭坛。
等等。
顾维桢的思绪猛然停滞。
无论是常德海的情报，还是怡王府的私兵调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场即将在京城爆发的血腥大乱。
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
就好像一个写好的剧本，有人故意把最关键的情节泄露出来，只为了让他准确无误地看懂，并照着走下去。
他想起阿西提过的一点：漕帮里有人不想跟着白莲教一条路走到黑，所以才有了那半枚铜钱的线报。
一道裂痕。
以裴长风和白莲儿的心智手段，会容许这样的背叛存在？除非，这背叛本身，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份线报，是故意让他拿到的。让他查到沉船，查到怡王，让朝廷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京城这片地方。
他被裴长风牵着鼻子走了。
如果目标不是京城，那会是哪里？
伪造的银票，除了充当军费，它本身就是一种武器。一种能瞬间摧毁一个地方经济秩序的武器。京城有国库支撑，有朝廷强力弹压，绝不是它能发挥最大威力的地方。
什么地方最怕伪钞？
军队。
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若是发现用命换来的军饷，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会发生什么？
兵变。
顾维桢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利箭般钉在墙上的河道图上。他的手指顺着大运河的水流方向，划过京城，一路向南。
一个地名跃入眼中。
通州。
京杭大运河的北端起点，漕运咽喉。更重要的是，那里驻扎着拱卫京畿的重兵集团——通州大营！整个北方边防的粮草、军械、物资转运，全系于此。
一旦通州大营因伪钞哗变，整个北境防线将在顷刻间崩盘。
那十五艘船上，不只有兵器和银票。它们是足以让大胤朝半身不遂的扳机。
“阿西！”顾维桢的声音急促而沙哑。
阿西推门而入，只见大人站在一地摊开的图纸中央，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顾维桢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通州的位置，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传我命令，八百里加急，立刻通报通州总兵，封锁全境，彻查所有流通银票，片刻不得有误！”
“大人，那京城这边……”
“京城是假的。”顾维桢抓起桌上的官印和佩刀，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怡王是烟雾，白莲教是幌子，他们真正想要的，是瘫痪整个北境防线！”
他大步向外走去。
“备马！去马厩挑最快的，能跑死人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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