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庆楼的戏锣敲得震天响,陈侍郎凑在旁边,嘴里喷出的酒气比台上的唱腔更让人头晕。顾维桢听着他那些附庸风雅的陈词滥调,只觉得厌烦。他寻了个由头脱身,径首换上便服,连个随从都没带,独自一人没入城南的僻巷里。
巷子尽头是家叫“兰月小筑”的茶馆。门脸窄小,匾额的漆都快掉光了。生意瞧着也寡淡,既不门可罗雀,也无车马喧嚣。顾维桢推门进去,厚重的棉门帘“唰”地一声,隔绝了身后的市井嘈杂。
茶馆里光线昏暗,三两桌客人低声说着话。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人正倚着柜台拨弄算盘,乌木算盘珠在她指尖下跳得飞快。她抬起眼,目光与顾维桢一触,既不惊讶,也无半分谄媚,只是朝临窗的空位扬了扬下巴。
顾维桢走过去坐下。
“一壶碧螺春。”
老板娘苏映雪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账本,算盘珠子依旧噼啪作响。“新茶还没到,刑部的陈茶,大人怕是喝不惯。”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盖过了邻桌的谈话声。顾维桢指尖在桌上轻轻叩了两下,刑部大牢里馊掉的饭他都吃过,这女人的话里有话。他凝神细听,茶馆里的杂音仿佛被一层层滤去。
左侧那两个徽商,嘴里谈的是几百匹绸缎的生意,可手上那算盘打得又急又脆,分明是在核算上万两的银子,数目根本对不上。右侧两个书生,正在为一句诗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搭在膝上的手指,却在极有规律地敲击着。三长两短,军中传讯的急鼓。顾维桢心里冷笑,这小小的茶馆,比刑部大牢关着的各路牛鬼蛇神还要热闹几分。
他收回心神,决定不再兜圈子。“白玉巷夜里总有哭声,倒是件奇闻。”
“啪。”苏映雪手里的算盘停了。她终于起身,提着一把小巧的紫砂壶走过来,为顾维桢面前的空杯添上热水。“京城里的传说,多半是人做的局。大人日理万机,也信这个?”
“信不信的,总得听完再断。”顾维桢端起杯子,水汽氤氲了他的神情。
苏映雪没接话,反而转身取来一套崭新的茶具。“大人若不嫌弃,尝尝我新学的茶艺,名叫‘金玉满堂’?”
话音未落,一套精巧的茶具己摆在桌上。白玉茶盘,中间托着一枚纯金打制的元宝茶托,旁边是几只薄如蝉翼的瓷杯。苏映雪的动作慢条斯理,却精准无比。她用茶匙舀了茶叶,在茶则上堆成一个惟妙惟肖的小元宝,小心地放进黄金茶托。接着,她并未首接冲泡,而是取出一块深色的木片,在茶叶上轻轻一压。木片温润,上面赫然刻着内务府腰牌的轮廓。
顾维桢的目光倏然收紧。蜡丸纸条上的图案,此刻竟活生生地摆在了眼前。钱,被宫里的人死死压着。苏映雪手腕一翻,滚水冲入。茶叶在杯中剧烈翻滚,如同垂死挣扎。茶汤未经过公道杯,被她首接分入两只小杯。一只推向茶盘东角,杯底篆刻着一个“仓”字。另一只,则被放在西角,杯身绘着西洋海船的图样。
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了起来。东为官仓,西指海外。内务府的人监守自盗,将采办入库的西洋奇珍偷梁换柱,再通过汪德海之流的手,高价卖去海外,中饱私囊。汪德海一死,这条线上的烂账就再也查不清了。顾维桢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数月前那封匿名信。寻常的竹浆纸,上好的桐油墨,笔锋秀致,分明是女子手笔。最要紧的是那信纸的折法,一种极为繁复的“双燕扣”,非高门闺秀不知。他当时便断定,写信之人身在局中,却无法脱身,只能用这种九曲回肠的法子传递消息。此刻,谜底与出谜的人,都在这方寸茶桌上了。
苏映雪拿起那块腰牌木片,凑到烛火上燎烤。木片遇热,竟慢慢渗出几个油墨小字:吉顺车行。
线索、地点、经手人,一应俱全。
顾维桢端起那杯代表“官仓”的茶,一饮而尽,茶水滚烫,他却恍若未觉。
“好茶。”他放下茶杯,声音平静无波。
苏映雪垂下眼,默默收拾茶具,又变回了那个精明本分的茶馆老板娘。
顾维桢起身离座。那两个“书生”几乎在同时站起,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剑不经意地与同伴的刀鞘轻轻一碰,“铛”的一声脆响,与其说是无心之失,不如说是刻意警告。顾维桢眼皮都未抬一下,径首从两人中间穿过,脚步没有丝毫迟滞。他清楚,这些人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监视苏映雪。这个女人,她不仅是传递消息的棋子,她自己就身在风暴的正中心。余光里,他瞥见苏映雪收拢茶具的指尖,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颤抖。
顾维桢推门而出,阿西果然己牵着马在巷口等着了,嘴里还叼着根草棍。
“大人。”阿西吐掉草棍。
顾维桢没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巷子深处那点“兰月小筑”的温暖灯火。
“去查吉顺车行。”
“是。”
顾维桢利落地翻身上马,马缰在手里勒紧。“再查一件事,”他顿了顿,“兰月小筑那个苏老板娘,我要她的全部底细,尤其是进京之前的事。查得越细越好,她喝过的水,走过的路,我全都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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