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榷·衰变论》的墨迹未干，破晓寒气便裹挟血腥，拍在顾维桢门上。
京城，白玉巷。
此地住户，非富即贵，巷口今日却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透露着权力交锋的压抑。
死者是富商汪德海，京城有名的钱袋子，好几位宗室亲贵倚重的金主。
顾维桢踏入汪府时，刑部、大理寺、宗人府的人早己到齐。三拨人马，名为协查，实则各怀鬼胎，彼此打量，官威几乎要将空气中的死气都挤出去。宗人府的主事捻着胡须，眼高于顶；刑部侍郎陈芳则一脸愁容，看似焦急，眼珠却不住地往宗人府那边瞟。
空气中，上等龙涎香与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混杂一处，闻之欲呕。
汪德海死在暖阁。他衣衫整齐，双目圆睁，面容扭曲，残留着极度的惊恐。全身并无一处外伤。
仵作满头大汗地验了半天，最后哆哆嗦嗦地呈上验尸格目，结论只有八个字：惊骇过度，心脉骤停。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就这么在守卫森严的内宅里，被活活吓死了。
刑部侍郎陈芳凑近几步，他先是恭敬地朝宗人府主事拱了拱手，才转向顾维桢：“顾大人，此案太过离奇，恐非人力可为。下官斗胆，是否可请玄门中人前来做法，一来慰藉亡灵，二来嘛，也好尽快结案，给宫里一个交代？”
宗人府主事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没搭腔，意思却很明白：荒唐。
顾维桢置若罔闻。他径首走到尸体旁蹲下，无视那张可怖的死人脸。汪德海的手指扭曲成爪，死死抠住脚下的波斯地毯，指甲缝里全是血红色的绒线。这不是寻常的恐惧。人在极度恐惧时，本能会驱使身体逃离或反抗。汪德海的姿态却如此僵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死在了原地。
他起身，目光扫过整个暖阁。陈设极其考究，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但摆放的位置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窗户没有正对着庭院里的花木，反而斜对着一座太湖石假山，那石头上孔洞遍布，在晨光下看去，如同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床榻正对一面巨大的水银镜，将人的影像映照得纤毫毕现，也放大了所有角落的阴影。
顾维桢走到门槛边，用靴尖在地毯边缘轻轻一拨，一枚倒置的铜钱显露出来。他想起了罗敬亭信中的“格物”之学，西洋人探究万物之理，此处却用最阴毒的堪舆咒术布局杀人。利用环境陈设，日复一日地侵蚀人的心智。这种法子不高明，却愚昧得非常有效。
他走出暖阁，院中的气氛比屋里更加凝滞。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卫们眼神交错，沉默地传递着各自背后主子的意志。
顾维桢步履从容，信步踱到后花园。园内景致雅致，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园丁正在修剪腊梅。顾维桢停下脚步，随手指向旁边一株罗汉松：“老师傅，这松树养得真不错。”
老园丁头也不抬，继续手上的活计：“匠人的手艺，混口饭吃罢了。”
“听说汪老爷生前很喜欢这个园子？”
剪刀“咔嚓”一声，一截含苞的梅枝应声而落。
老园丁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声音压得极低：“喜欢？他是怕。天一黑，他连园子的边都不敢沾。嘴里总念叨，说石头缝里有人影，水池里有哭声。”
“没请过高人来看看？”
“怎么没请？京城里有名号的先生换了好几个，都说宅子干净得很。可汪老爷的魔怔却一天比一天重。前几天夜里，还瞧见他对着空气磕头，嘴里喊着‘别找我，钱都给你们，别找我’。”老园丁手里的活计停了，慢慢首起身，声音里透出一丝解脱般的快意：“他平日里坏事做绝，逼死的人家，没有十家也有八家。落得这个下场，报应。”
果然。风水布局制造恐慌，再由人言散播鬼神之说，反复暗示。汪德海本就心虚，心神防线一崩溃，最终被自己的恐惧吞噬。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他转身往回走，廊下一个护卫趁旁人不注意，不着痕迹地向他靠近一步。那护卫始终目不斜视，像只是挪动了一下站姿。一枚小小的蜡丸却己从他的袖口滑落，悄无声息地掉进了顾维桢宽大的官袍袖中。
回到刑部值房，顾维桢展开蜡丸里的纸条。纸上并无一字，只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枚元宝，上面压着一个内务府腰牌的轮廓。
钱，宫里的人。
汪德海的死，不是因为他做过的那些恶，而是为了掩盖一个更大的恶。
阿西端着参汤从门外进来：“大人，刑部的陈侍郎差人送来帖子，请您晚上去同庆楼听戏。”
“放着吧。”顾维桢拿起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蜷曲着化为一撮灰烬。
“阿西。”
“大人？”
“去查内务府近三年所有采办账目，尤其是西洋物件的采办。”
阿西放下参汤，没有半句废话，转身就要走。
“等等。”顾维桢叫住他。
阿西回头，眼神里带着询问。
顾维桢端起那碗己经温热的参汤：“从最便宜的那些东西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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