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后来查明是京郊一处废弃矿洞坍塌引起的震动），打破了侯府表面的平静，也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开了萧灼与云婳之间那层名为“同盟”的冰冷外壳。
震动过后，府中虽无大碍，但人心惶惶。老夫人受了惊吓，当夜便发起了高烧，慈晖堂灯火通明，府医进进出出。萧灼强撑着指挥护卫巡查各处，确认无虞后，旧伤与寒气交攻，当夜便发起了高热，比老夫人更甚。
静安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萧灼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冰窖般的寒意。他蜷缩在厚厚的锦被中，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惨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眉紧锁，深陷的眼窝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破碎而痛苦。
“……冷……好冷……母亲……别走……”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幼兽，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与他平日清醒时的冰冷锐利判若两人。
云婳坐在床边，手中拿着温热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他这副毫无防备、脆弱不堪的模样，听着他口中那破碎的、呼唤着母亲的呓语，一种尖锐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原来他也会怕冷。原来他也会在病痛中无助地呼唤母亲。原来那副坚硬冰冷、算无遗策的皮囊下，包裹着的，也是千疮百孔的灵魂。他深藏的责任感，他隐忍的痛苦，此刻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带着血淋淋的真实。
一种混杂着怜惜、酸楚和某种更柔软情绪的东西，在她心底疯狂滋长。她放下布巾，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背上。那触感冰冷刺骨。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萧灼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猛地反手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呃！”云婳痛得闷哼一声，却没有挣扎。
萧灼依旧紧闭着眼，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与无形的寒冰地狱搏斗。他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口中呓语更加破碎急促：“……别走……别丢下我……好黑……好冷……”
云婳忍着腕骨的剧痛，任由他死死攥着。另一只手拿起锦被，更加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她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汹涌而来——不是算计，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驱散他梦魇寒意的冲动。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那深深的刻痕。
这一夜，云婳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喂药、擦汗、更换被冷汗浸湿的中衣。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脆弱，也让她心底那份异样的情愫，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她看着他因高热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苍白干裂的唇……一种陌生的、带着微醺暖意的悸动，在心湖深处漾开涟漪。
萧灼在药物的作用下，时而昏沉，时而短暂清醒。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能感觉到额头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能感觉到一只纤细却稳定的手在替他擦拭汗水，能感觉到手腕上那只被自己死死攥住的、带着温润暖意的手。混沌的意识里，只有一个模糊却固执的念头：这温暖……不能放。
拂晓时分，萧灼的高热终于退去一些，陷入了一种相对安稳的昏睡。紧攥着云婳手腕的力道也松开了。
云婳疲惫地靠在床柱上，看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手腕上残留着清晰的指痕，微微发红发烫，如同烙印。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惊醒时，他微凉的气息拂过的幻觉。
患得患失。她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过这个词的含义。欣赏他的坚韧与智慧，依赖他提供的庇护与力量，却又因他偶尔流露的、只对她展现的脆弱而心生怜惜。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昙花，美丽却危险。她渴望靠近那份温暖，却又惧怕被那温暖灼伤，更惧怕这温暖只是利益同盟的幻影。
她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清冽的寒气夹杂着雪后的清新扑面而来。院中，积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一只羽毛漆黑的乌鸦，静静地立在光秃秃的梧桐枝头，歪着头，血红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所在的窗口。
云婳静静地看着那只乌鸦，眼底的迷惘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心动难抑又如何？在这座深不见底的侯府里，在朝堂无形的刀锋之下，在彼此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与秘密面前，情之一字，不过是悬在头顶的利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缓缓关上了窗，将那窥视的血红眼珠隔绝在外。转身走回床边，看着萧灼沉睡中依旧带着病容却平静了许多的侧脸，袖中的金簪无声滑入掌心，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重新归于一片冰雪般的清醒。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有些花，注定只能在黑暗中，独自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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