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衍离开时留了些蛊虫在林子里，进城时才分出心来问：“怎么没见小阿羽跟着。”
说着，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想必是跟着那位姑娘，小淮之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那姑娘，我好跟其他姐妹们炫耀一番。”
傅行言从来都没觉得回城的路这么长过。
里衍也不管他应不应声，只是自顾自地说。
“你擅自抢婚，那姑娘竟也没怨恨你，我们小淮之果然不是一般地招人稀罕。”
傅行言：“……”
“禄存说那景王的皮相也不差，若是他日沦为阶下囚，小淮之可要先送到舵里，这种俊美脸皮可是不常见。”
“你说是也不是。”
虽然主角不是自己，傅行言还是觉得一阵恶寒，里衍的变态体现在方方面面。
就单是剥人脸皮做面具这爱好，都够让人闻风丧胆的了，更遑论其它。
“小淮之，你若再不应声，我便将那相思蛊下在你身上，叫你每每见了那姑娘便心绞难忍，首至你渐渐忘了她。”
迫于自保，傅行言只得闷声“嗯”了一句。
里衍得了应承，心情大好，盘算过那张脸皮应该放在哪个柜子里后，才伸手摘了傅行言肩上的蛊虫，赞许道：“这才乖。”
傅行言刚松一口气，又听她问：“甲戌近日在属里吗？我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他月前去了安州，却躲着没去见我一面。”
傅行言心道“不好”。
果然，里衍紧接着就叫了他的名字：“小淮之，你说，我把这哭笑蛊种在他心里如何？”
哭笑蛊，顾名思义，喜时哭，哀时笑，若心绪如常，便时喜时哀，至死方休。
傅行言幼时曾见过中这蛊的人。
太子府偏殿关着一位双腿残疾的王爷，储位之争的幸存者，人活着，只是疯了，被当今圣上囚禁至今。
当然，现在那位王爷应该只剩下一副枯骨了。
人是傅行言亲手杀的，那人哭着求他杀了自己，傅行言不肯，双手捏着匕首叫他不要靠近自己。
幼时的傅行言退一步，那人便往前爬一寸。
首至傅行言脊背抵上大门退无可退，那人撑起身子拢上傅行言的手，连同他手里的匕首一起，送进自己的胸腔里。
他甚至觉得一刀不够，挣扎着拔出刀，又刺了自己一刀。
疯子的血也是温热的，那血兜头溅了傅行言满身满脸，自那天起，傅行言知道了，人在极度惊恐时，是会屏蔽感知的。
他不记得血是什么味道的，甚至忘了那天的血究竟是什么颜色，只记得傅慎找来时，将他整个抱在怀里，往他嘴里塞了块梨膏糖。
于是，那段记忆的后半段就只剩下了梨膏糖的清甜。
次月，太子初立，傅慎带着傅行言认人，途径偏殿，傅行言又听到有人在笑，笑过后，便是痛哭。
他仰头看傅慎，傅慎弯腰把他抱起来说：“你看，并没有人死去，阿言那日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别怕，我们以后不来了。”
再次见到那哭声的主人己经是十年后了。
傅行言受封，太子盛邀，他随着太子车驾进了太子府，路过偏殿时，那人又在笑，傅行言便问：“里面关了什么人？”
太子有意拉拢他，便说：“父皇关了十几年的人，听说是位王爷，要进去看看吗？”
傅行言顺着他的话：“有劳。”
朱红的大门敞开，内里却是一片荒芜，蓬头垢面的人倚在墙角，掀起眼皮看过来人，照旧笑着。
傅行言垂了眼帘，心里了然。
他不是他。
但他又必须是他。
如果不是他，还会有另外的人。
这扇门内，除了那具枯骨，还必须有一个发了疯的“王爷”。
帝王之道，威慑之意，天家向来凉薄。
傅行言停下脚步，看着城门口来往的行人，认真道：“里衍舵主若是舍得，行言必不多言，甲戌近月值夜，人应当在属里，舵主请便。”
若说是青梅竹马，里衍和甲戌的感情完全不输许召容鸢二人。
巫溪以巫蛊为生，最重传承祭祀，部族之间各有不同，相互维系但也相互对立。
里衍是被祭司选中的祭品，而甲戌则是世代传承的守刑人。
守刑人没有自己名字，世代单传，上一代守刑人身死，下一代便接上，传承他“守刑人”的名字和宿命。
但甲戌是个例外。
他曾有一个阿兄，阿兄和父母都很爱他，他们把他偷偷养在山里。
山间花草，飞鸟走兽几乎陪伴了他整个幼年时期。
首到某日，这片乐土闯进了两个不速之客。
羸弱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不知死活的婴儿，她身上的银饰残破，一道血痕从眼角延伸到咽喉，正呼呼往外冒着血。
甲戌似是被吓傻了，他拦在女人面前问：“你是何人？”
那女人张了张嘴，喉咙却漏着风，“嘶嘶”几声，像极了祖父死去时的模样。
甲戌转身要跑，女人再无力支撑，跪倒在甲戌身后。
婴孩啼哭不止，成功让甲戌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乌云遮了光，女人跪在阴沉沉的天幕下，低头在襁褓上落下一个吻。
和一滴泪。
惊雷炸响，婴儿的哭声又响了几分。
甲戌跌跌撞撞折返回去，伸手拉了一下那人身上的银饰，银饰触手便化为齑粉。
本命蛊离体，宿主也是活不成的。
那女人奋力把襁褓送进甲戌怀里，用尽余力推了他们一把。
许是回光返照，女人残破的声音传到甲戌耳朵里。
她说：“跑———快——跑——”。
时隔多年，每每梦回，甲戌都能回到那片花海，隔着石门的缝隙，他看过花海凋落繁盛，最终变成一片废墟。
女婴逐渐长大，父兄相继离世，甲戌终究还是穿上了守刑人的衣袍。
他和她从未兵刃相向。
里衍行踪暴露那日，甲戌借着终身之约，把口中的药丸渡给里衍。
她的母亲，他的父兄舍了性命留给他们的后路，他尽数给了里衍。
鬼谷一派，隐世而处，却在机缘巧合下欠过守刑人一个人情。
甲戌亲手把信物和昏迷的人送在鬼谷谷主手上。
“谷主保她余生无虞，日后，鬼谷与巫卬一族便两不相欠。”
等她醒来，她也会逐渐忘了他，忘了这个己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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