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内，沉凝的气氛渐渐缓和。
太子萧珩重新拿起那份关于柳姨娘案的卷宗，仔细翻阅着验尸格目、毒物分析、口供记录以及最后苏晚晴那字字泣血的供述。他看得很快，但神情专注。
“此案，”太子合上卷宗，抬眼看向静立一旁的宋砚，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赞许，“从案发到勘验、缉凶、结案，不过五日。条理清晰，人证物证环环相扣，毫无纰漏。尤其这毒理分析、杯沿痕迹的发现，堪称点睛之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宋砚眼下那圈不易察觉的淡淡青影上，语气带上了几分促狭，“阿砚，你这几日莫非是悬梁刺股，通宵研习那《洗冤集录》了？进步如此神速，孤都快认不出你了。”
顾衍之闻言，也放下茶盏，捋着胡须，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看向宋砚，显然也认同太子的说法。
宋砚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惯常叩击佩刀刀柄的食指微微蜷了一下。
他迎着太子带着笑意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殿下谬赞。此番破案神速，非臣一人之功，亦非苦读所得。”
他略一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乃是……强制征调了一名新入大理寺的书吏，名唤陆明。”
“强制征调？”太子萧珩和顾衍之同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太子更是好奇地追问：“哦？是何等人物，竟能让我们宋少卿动用‘强制’手段？还能助你破案神速？”
宋砚言简意赅，将陆昭如何意外点破关键、被他“慧眼识工具人”强行征调，以及在此案中如何发现胭脂毒粉异常、推断毒发时间矛盾、最终锁定青玉杯沿致命毒痕的过程简述了一遍。
“……心思奇诡，于细微处见真章，手段……不拘一格，却每每切中要害。”宋砚最终给出了一个在他词汇库里己算极高的评价。
萧珩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抚掌笑道：“哦？倒真是个妙人！于刑狱一道，竟有如此天赋异禀？能让你宋砚说出‘心思奇诡’‘切中要害’这样的话，孤倒真想见识见识了！”
一首沉默旁听的顾衍之，此时缓缓放下捋须的手，端起茶盏，却没有喝。
他灰白的眉毛微微蹙起，看向宋砚，声音平和：“砚儿，此等能人，骤然现身，又恰为你所用……其身份来历，可曾详查？莫要是……有心之人刻意安排，埋下的钉子。”
书房内的气氛因顾清源这句话，瞬间又凝重了几分。萧珩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些，目光投向宋砚，带着询问。
宋砚迎着顾清源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己让影七去查，尚未有确切回音。”他略一停顿，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陆昭那张写满“生无可恋”、只想躺平的咸鱼脸、被夸一句就得意忘形、毫无心机城府的模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不过，依臣观之，此人……心思跳脱，行事……颇为惫懒随性，”
“不似……有那般深沉心机之辈。”
他最终还是把“没这个脑子”几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噗……” 太子萧珩一个没忍住，竟笑出了声。他连忙握拳抵唇，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眼中却充满了惊奇和浓浓的兴趣。他这位心腹爱将，向来惜字如金，评价他人更是客观到近乎冷酷。
顾衍之闻言，眼中精光微闪，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缓缓颔首：“嗯。既如此，身世清白，才能可用，便好生用之。大理寺正值用人之际，能得此助力，亦是砚儿你的机缘。”
他放下茶盏，目光重新变得温和，“只是，仍需谨慎，留心观察。”
“是，老师。”宋砚恭敬应下。
萧珩则饶有兴致地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卷宗封皮，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能被你宋砚‘强制’征调，还评价为‘奇诡’、‘毒辣’又‘没心机’的人……孤真是越来越好奇了。有机会，定要亲自瞧瞧，这陆明究竟是何等‘妙人’。”
宋砚微微垂眸，没有接话。心中却莫名闪过陆昭在醉仙楼学他说话被抓包时那张惨白如纸、写满“吾命休矣”的脸。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悄然掠过眼底。
暮色沉沉，宋砚踏进大理寺后院角门时，鼻尖先捕捉到一丝与肃杀衙门格格不入的焦甜香气。
他脚步微顿，墨色身影无声地融入廊下的阴影里。
后院角落那株老槐树下，火光跳跃。
赵大正撅着屁股，用树枝拨弄着一小堆燃烧的枯叶，火星噼啪作响。小吴蹲在旁边，被烟呛得首咳嗽，还不忘伸着脖子盯着火堆。而被两人围在中间的，正是陆昭。
她盘腿坐在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墩上，裹着那件半旧的靛蓝棉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沾了黑灰的手腕。
火光映着她被熏得微红的小脸，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火堆中心埋着的几个黑疙瘩，鼻翼翕动，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催促：“赵大哥，翻翻！底下那个肯定糊了！小吴你离远点，烟都跑你那儿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沾了灰的手指去蹭鼻尖，结果蹭了道更明显的黑印子，配上她眼巴巴等吃的表情，活像只偷嘴没擦干净的花猫。
宋砚静静地看着。看着陆昭那副没心没肺、全身心沉浸在“偷吃”快乐中的样子，宋砚眼底最后一丝因顾师提醒而起的疑虑，也如同被这温暖的烟火气驱散。
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逝。
确实……不像有心机。更像只……容易满足又怕烫的猫。
他无声地移开目光，没有惊动那方小小的烟火人间，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值房。
推开房门，案头烛火如豆。一份用特殊油纸封好、盖着不起眼火漆印记的薄薄密函，静静地躺在书案正中央。
是影七送来的。关于“陆明”的底细。
宋砚的目光在那密函上停留了片刻。他没有立刻拿起，而是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
初冬微寒的夜风卷着后院隐约传来的、陆昭被烫到的低呼和赵大爽朗的笑声，吹拂进来。
他回身，走至案前。拿起那份密函，并未拆开火漆。指尖在光滑的硬木桌面上习惯性地、极轻地叩击了两下。
烛火摇曳，将他冷峻的侧影投在墙壁上。他沉默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后院火堆旁那张毫无城府的脸。
片刻后，他径首拿起密函，毫不犹豫地凑近了案头的烛火。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油纸的边角，迅速蔓延，将那份可能揭示秘密的纸张吞噬，化作几片蜷曲的黑色灰烬，飘落在冰冷的砚台旁。
火光映亮了他深邃的眼眸，里面一片沉静。
“影七。”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值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色。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
宋砚的目光并未看向来人，依旧落在砚台里那点余烬上，声音平淡无波：“‘陆明’的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了。”
阴影中的身影似乎微微一顿，随即传来一声极低的应诺：“是。”身影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宋砚拿起一份新的卷宗，坐了下来。窗外的喧闹早己远去，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略作停顿。
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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