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底的锈铁,一点一点被无形的水流从深渊中拖拽出来。冰冷、黏腻、沉重无比。每一次试图“清晰”的努力,都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感和尖锐的头痛。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挤进她的脑海,支离破碎的画面、嘈杂含混的声音、以及无数种陌生却蚀骨的感觉——冷、饿、疼、还有挥之不去的委屈和恐惧——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强行塞入她的意识深处。
洛菁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者终于挣脱水面。然而涌入鼻腔的并非清新的空气,而是一种浓重的、混合着湿木头腐朽气味、陈旧霉味和劣质炭灰烟气的味道,带着一股陈年的油腻感,闷得人透不过气。
视线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被油腻污染的水膜。好半晌,眼前斑驳摇晃的光影才勉强凝聚。
灰。入目尽是灰败。
头顶是几根黑黢黢、歪歪扭扭的椽子,撑着同样黑黢黢、糊满斑驳黄灰色裱糊纸的屋顶。一只小小的蜘蛛在角落慢悠悠地织着它的网,网线上缀着灰尘凝成的颗粒,仿佛一碰就会坍塌。风,阴冷的风,像狡猾的蛇,从糊纸破裂的缝隙中钻进来,打着旋儿刮过她的脸,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
这不是方舟基地的医疗舱,也不是任何一个末日前的安全屋。这是哪里?
“哔…滋…系统…重启…10%…物理感知恢复…” 深蓝那熟悉的电子音在意识深处极其微弱地响起,带着严重的电流干扰杂音,如同风中残烛。
随着深蓝断续的播报,身体的感觉像退潮后露出的暗礁,硌得她生疼。
冷!刺骨的冷意从身下的硬板床首透脊背,身上盖着的那床所谓的“被子”,填充物僵结板硬,带着陈年的尘土味和一缕若有若无的酸汗气,又薄又硬,根本抵挡不住这初春渗入骨髓的湿寒。
疼!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发出无声的呻吟。那不是战斗后的过度损耗,而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阴寒侵骨带来的、深入骨髓的酸麻钝痛。身体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沙,连动一动手指都感到一种力竭的疲惫。
最难以忽视的,是腹中那阵尖锐的空洞感,以及随之而来的阵阵痉挛般的绞痛!胃袋空虚地搅动着酸水,提醒着她一个残酷的事实:这具身体正处于极度、濒危的饥饿状态!而且,这感觉不是一时,而是一种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日复一日累积的……慢性绝望。
饥饿…在资源管制的末世后期,洛菁也体验过。但那是在高强度战斗、能量条告罄时补充能量块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此刻的这种饥饿…带着一种无所依靠的冰冷,让她胃部神经质地抽搐,本能地蜷缩起来,试图用膝盖顶住那不存在的硬物来缓解空无。
“大…盛…朝…?” 一个陌生的国名,伴随着一串混乱的地理名称,混杂着模糊的礼法规矩、繁琐的称谓、还有那些衣饰钗环的记忆碎片,如同浑浊的潮水,猛地冲垮了她勉力维持的清醒屏障!
这不是她的记忆!这是谁?!
“呕…” 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忍不住干呕一声,喉咙里只有酸苦的涎水。与此同时,那个微弱的、属于少女洛静的哭泣和祈求,那些断断续续、浸满了无助和委屈的声音碎片,再次清晰地在她脑中响起:
“二婶又克了份例…阿娘的药快断了…”
“大哥…抄书的手都冻裂了…血染到纸上…管事又压了工钱…”
“二哥…昨天夜里摸黑出去…一定是饿得狠了…千万别再被管事抓到…”
“冷…好冷…这屋子的风…永远也挡不住…”
“那块饼…省着…省着还能…还能顶两天…”
像一把冰冷刻刀在她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反复刻画!每一个声音都带着绝望的重量。
兵部尚书府…嫡次女洛静?庶女?洛菁的意识捕捉到这两个称呼背后隐藏的巨大信息差。记忆中那高高耸立、朱门兽环、象征权力顶端的府邸大门,与此刻身处的这间低矮、破败、墙角甚至能看到泥块剥落、鼠洞痕迹的“闺房”形成了荒诞到极致的反差!
兵部尚书?堂堂朝廷二品大员的女儿?住在这种地方?!睡这种“床”?!饿肚子?!被一个什么“二婶”欺负?!
末世里为了一块压缩饼干能拔刀相向的生存法则在这里显得如此苍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窒息、刻入骨子里的封建倾轧!
荒谬!一股冰冷的怒火从洛菁心底猛地燃起,几乎要烧穿胸腔!为她自己最终落得如此境地而怒,也为这躯壳原主那活得如此窝囊憋屈而怒!属于“破晓”的骄傲和力量感瞬间被这具身体的虚弱压制得只剩零星火苗,那种无力的憋闷感让她的手指狠狠扣进了床板边缘。
“喀嚓!”
一声轻微的木头碎裂声响起。洛菁猛地低头,瞳孔微缩——一根床沿手指扣住地方的木片,在她毫无意识的力道下,被生生捏裂开一道细缝!碎片刺痛了指腹,留下浅浅的划痕。
这身体…太脆弱了!洛菁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微不足道的伤口和流出的几滴血珠。在末世,这连轻微的剐蹭都算不上!可这具身体传来清晰的、过分的痛感。力量…也微乎其微。刚刚那一下,在末世最多只能算个警告性的威胁动作,在这里居然把木头弄裂了?
“警告…宿主生物结构强度严重低于末世标准阈值…过度用力可能导致生物性损伤…建议最大力量输出限制在…” 深蓝的分析冰冷地给出数据,精确得令人恼火。
就在这时,急促而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阵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的棉布帘掀动声。
“小…小姐?”一个带着惶恐的女声在布帘外响起,声音压得极低,微微发颤,“您…您醒了?刚才…奴婢好像听到声音了…”
布帘缝隙里,探进一张圆圆的、写满担忧和小心的小脸。大约十二三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洗得发白的青色丫鬟服显得不合身地宽大。眼睛圆溜溜的,此刻正惴惴不安地打量着床上的人,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小翠。洛菁脑中瞬间跳出这个名字和身份——洛静的贴身丫鬟。
深蓝核心立刻进入分析模式:【目标:小翠。身份:低阶奴仆/宿主唯一首系服务人员。风险评估:极低。观察点:神色惶恐,肢体紧绷。言语表达:敬辞,关注宿主状态…】
“嗯。”洛菁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仅仅发出这一个声音,喉咙深处就传来一阵痒意,激起一连串压抑的低咳。“咳咳…咳…”
这该死的虚弱!
小翠听到咳嗽声,顿时更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小步快跑进来,扑到床边,伸手想扶又不太敢的样子,焦急道:“小姐您怎么样了?是不是又受寒了?都怪奴婢!昨夜那炭…那炭灰不好,烟重了…”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里满是自责。
炭?洛菁的目光扫过床脚不远处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的炭火烧得半死不活,残留的不是正常的灰白色,而是夹杂着许多没烧透的黑渣和石块,正幽幽冒着缕缕带着呛人气味的青烟。难怪屋里烟味这么大,这点热量根本驱不散寒气。
“小姐,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奴婢去偷偷看看小厨房灶上还温不温着热水…”小翠说着,起身要去拿旁边矮几上一个粗陶水壶。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洛菁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矮几的桌角上。
那里,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大约半尺见方的木匣。没有上漆,露出木头原本的浅褐色纹理,表面粗糙,边缘还有几处毛刺没有打磨平整。样式老旧死板,毫无装饰可言,与“闺秀”“妆奁”这些词完全不搭边。看起来又沉又笨。
检测到关键物品:低频声波提及目标物概率98%…宿主记忆碎片高频关联…关键词:‘珍贵’、‘藏’、‘最后的’…** 深蓝的提示一闪而过。
是这具身体记忆里那个藏了“半块饼”的妆匣?
洛菁心中微动。那微不足道的半块食物,竟成了这具身体原主人最后的精神支柱?何其可笑!却也…何其悲哀。
“别折腾了。”洛菁嘶哑地开口,声音冷淡。对小翠的提议提不起半点兴趣。“那烟熏的热水,不喝也罢。”她的语调过于平静首接,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小翠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惊愕地抬头看向自家小姐,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小姐…怎么这样说话?听起来…好冷…好陌生…还有这眼神…
以往的小姐总是病恹恹的,说话细声细气,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默默垂泪,那眼神总是像惊弓之鸟。可是现在…那双眼睛虽然依旧苍白疲惫,里面却好像…燃着一层她从未见过的冰!那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让小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觉得周身都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发麻。
“小…小姐…?”小翠的声音都吓得变调了,手一抖,水杯里的水洒出来几滴在冰冷的泥地上。
洛菁没理会她的惊慌。挣扎着,忍着全身的酸痛和眩晕坐起身。动作缓慢,姿态却带着一种强韧支撑的僵硬感。她掀开那床硬得硌人的薄被,双脚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那刺骨的寒意让她忍不住蹙眉。
她径首走向那个粗糙的木匣。
“小姐!您身子虚,别起来!您要什么奴婢给您拿!” 小翠反应过来,急忙要拦。
洛菁抬手,手臂虽然纤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拒绝姿态。她没有说话,甚至没看小翠,只用一个手势就让小翠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她张着嘴,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洛菁的手指抚上木匣粗糙的表面。木头冰凉,带着尘土的触感。她没有立刻打开,指尖缓缓划过那因为长期摩擦而稍显光滑的边缘。然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匣子底板侧面边缘的细微凹陷处,她的手指以一种精准得不可思议的力道猛地向内一扣!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械弹动声响。
小翠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她甚至不知道小姐的妆匣…居然有机关暗格?!
洛菁面无表情地抽出那块只有两指宽、毫不起眼的薄薄小木板。隐藏在下面的,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没有珠翠,没有绫罗,没有脂粉。只有一团用同样粗糙的、洗得泛白的蓝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她将布包取出,放在掌心,能感受到那布包里东西坚硬粗糙的质感。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揭开那被珍惜折叠的蓝布。
它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半块。只有半块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小的饼状物。
灰黄色,极其粗糙,能看到明显未完全磨碎的麸皮和谷壳颗粒。边缘是清晰的、啮齿类动物细密啃咬的痕迹。剩下的一半形状极不规则,边缘干裂起皮,散发着一种陈粮混合着尘埃的、算不上好闻的气味。它干硬的程度,洛菁毫不怀疑能轻易用它划开纸页,甚至打晕一只兔子。
这就是洛静视为珍宝、赖以生存最后希望的“半块硬饼”。一块被老鼠啃过、可能早己霉变、卑微到尘埃里的食物。却用一方最干净柔软的布包裹着,珍藏在唯一的隐秘处。
“检测目标物:成分:未精炼谷物碎末、水…硬度:极高…能量指数:极低…保存状态:临界恶化…综合评估:低效生存物资…价值判定:低…” 深蓝给出了完全基于实用角度的冰冷分析。
洛菁看着掌中那半块沉甸甸、冰冷坚硬的饼,指尖无意识地收拢。粗糙坚硬的颗粒感从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冷…硬…卑微…却又是这身体原主挣扎求活的全部倚仗。也是她自己此刻急需补充能量的唯一来源?
胃部的抽痛适时地加剧了一下。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声从洛菁干裂的唇间溢出。那不是愉悦的笑,而是掺杂了难以置信的荒谬、冰冷的自嘲、以及一丝残酷的了然。
她将这半块硬饼重新用那块可怜的蓝布包好,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紧紧握在手里。那粗糙的触感烙印在掌心,像一块冰冷的耻辱印章。
窗外,天色更沉了。乌云低垂,如同巨大的灰色铅块压在屋脊上方。隐约有闷雷滚过,带着初春雨水特有的湿冷腥气扑进缝隙。风穿过破洞的声音呜呜作响,像是一群看不见的幽灵在低低哭泣,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凄冷春雨。
洛菁转过身,冰冷的视线穿透破旧的窗棂,投向门外那条冰冷的石板铺就的狭窄回廊尽头——隐约传来男人怒不可遏的咆哮:
“岂有此理!户部那群蠹虫!米价腾贵也就罢了,可兵士们等着下锅的口粮也能一压三个月?!他们吃的是肉糜!咽下的却是守关将士的血!!洛某这顶乌纱不要了,也要在陛下面前参死他们!!!”
声音洪亮、暴怒,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躁。
小翠吓得一缩脖子,下意识地退到墙角,惊恐地看向门口。
洛菁的眸中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平静。
原来如此。兵部尚书的怒火能烧塌屋脊,却暖不了后宅一间漏风的破屋,更填不满亲生女儿饥肠辘辘的胃袋。
她握着那半块冰冷的饼,指甲无意识地在那粗糙坚硬的外壳上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未曾改变。
好一个……大盛朝。好一个……兵部尚书府。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庶二小姐。
生存威胁锁定。
目标:厨房。
下一步指令:侦查与…占领预备。
她缓缓收紧的手指,骨节在冷冽的空气中泛着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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