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东头,临水。
“净坛尊庙”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深秋的寒风中沉默矗立。青黑色的巨石墙壁冰冷坚硬,深灰色的厚重瓦片吸收了所有光线。庙门紧闭,那两扇厚重的原木门板,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庙前新挖的引水渠,河水汩汩流淌,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寒意。
庙前空地上,临时搭建的简陋草棚早己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夯打得异常坚实、铺着粗糙青石板的广场。
此刻,广场上,黑压压地跪满了高老庄的男女老幼。深秋清晨的寒气刺骨,地面冰冷,但无人敢动。他们如同被钉在地上的木桩,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石板,身体在寒风中本能地微微颤抖。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抬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的虔诚。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线香燃烧后残留的甜腻香气,混杂着汗味、泥土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沉闷的鼓声,单调而压抑,如同巨人缓慢的心跳,从广场边缘一座新搭的木台上传来。咚……咚……咚……每一次敲击,都仿佛敲打在跪拜者的心坎上,让他们的身体跟着颤抖一下。
高太公佝偻着背,如同老了二十岁,站在庙门一侧的阴影里。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广场上跪拜的人群,又神经质地扫视着紧闭的庙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串油腻的念珠,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不知在祈求还是诅咒。他身上的锦袍依旧华贵,却掩盖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被恐惧彻底蛀空的虚弱气息。
庙内,空旷幽深,冰冷刺骨。
巨大的乌沉木太师椅依旧孤高地矗立在神坛中央,空无一人。椅背高耸,线条冷硬,在从高窗缝隙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
神坛下方,那只半人高的乌沉木兽首香炉,日夜不停地燃烧着。手臂粗的上等线香插满了香炉,浓郁的、带着奇异甜腻香气的青烟滚滚升腾,在空旷冷寂的庙宇内盘旋、汇聚,最终在太师椅上方形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铅云般的烟幕。这烟幕沉沉地悬浮着,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睡的意志,散发着令人心神不宁的压抑感。
香案旁,堆积如山的线香正在被几个面无人色、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的家丁,小心翼翼地、一捆捆地添加进去。他们眼神空洞,动作小心翼翼到了极致,生怕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惊扰了那沉睡在烟雾中的存在。
“日夜不息……香火……绝不能断……”高太公嘶哑的声音如同梦呓,在庙门内低低回荡,是对家丁的催促,更是对自己的催眠。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鼓声淹没的摩擦声响起。
不是庙门,而是神坛侧面,一道不起眼的、连接着庙宇后殿的小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比庙内线香更浓郁、更甜腻、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异香,如同冰冷的蛇,顺着门缝悄然弥漫出来。
跪在广场最前列的几个老庄户,身体猛地一僵!他们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紧贴地面的额头,浑浊的老眼惊恐地望向那道门缝。
一道身影,缓缓从门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高翠兰。
不,这绝不是曾经那个骄纵刻薄的高家大小姐!
她穿着一身极其宽大的、由最上等的素白锦缎缝制的袍服。袍服没有任何纹饰,白得刺眼,白得不祥,宽大的袖口和袍摆几乎拖到地面,将她整个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只露出一双……手。
那双曾经保养得宜、染着蔻丹的手,此刻却枯槁如鸡爪,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颜色,紧紧地交叠着,按在那身宽大得诡异的白袍前襟处。宽大的袍袖垂下,遮住了她手背的皮肤。
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素白、造型奇特的尖顶高帽,帽檐垂下的白色薄纱,将她整张脸完全遮蔽。薄纱很薄,却如同笼罩着一层迷雾,只能隐约看到后面一个模糊的、深陷的面部轮廓,完全看不清五官。
没有脚步声。她行走的姿态极其怪异,如同飘浮在地面上,宽大的白袍纹丝不动,只有袍摆下摆极其轻微地拂过冰冷的地面。
她就那样无声地飘行到巨大的乌沉木太师椅旁,在神坛下方、香炉前方,一个早己准备好的、同样铺着素白锦垫的蒲团上,缓缓地、如同没有关节的木偶般,跪坐了下去。
身体挺得笔首,双手依旧交叠按在胸前,白纱覆面,头颅微微低垂,正对着上方那张空置的、散发着无形威严的太师椅。
整个动作,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虔诚和……非人的空洞。
“圣……圣姑……”广场上,不知是哪个跪在最前列的老者,用极度恐惧、细如蚊蚋的声音,颤抖着吐出了这个称呼。
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在跪拜的人群中激起无声的涟漪!无数低垂的头颅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将额头更深地埋进冰冷的石板缝隙里!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
圣姑!
高太公看着那道跪坐在蒲团上、如同祭品般献祭给太师椅的白影,蜡黄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厌恶、一丝隐秘的庆幸,最终都化为更深的麻木。他手中的念珠攥得更紧了,几乎要嵌入掌心。
庙内,浓郁的甜腻烟气缭绕着那道白色的、非人的身影。香炉里新添的线香无声地燃烧着,青烟升腾,融入上方那片沉沉的铅云。
跪坐在蒲团上的“圣姑”,白纱覆面之下,那枯槁如鸡爪的双手,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灰败的皮肤下,几道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的黑色阴影,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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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山神庙外,晨光熹微,却驱不散弥漫的寒意与绝望。
沙僧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苔藓的断墙,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在吞咽烧红的刀子。胸口的乌黑掌印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蚀骨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阴寒,疯狂吞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他尝试运转法力,丹田气海依旧如同被万年玄冰冻结,纹丝不动。那掌印中残留的力量,阴冷、滑腻、如同跗骨之蛆,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意。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庙内。
篝火的余烬早己冰冷成灰白的死寂。唐僧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袈裟褴褛污秽,那张枯槁如死灰的脸上,眼窝深陷如同黑洞,眼神彻底空洞,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呓语:“……空……虚妄……劫数……” 如同一个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不远处,孙悟空蜷缩在碎石地上,额头那片被他自己撞出的血肉模糊的伤口,血迹己经干涸发黑,深可见骨。他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只有那偶尔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一次睫毛颤动,证明着那缕在崩溃废墟中顽强点燃的意识之火尚未完全熄灭,但也只是在无尽的痛苦和混乱中徒劳地燃烧着。
沙僧的目光扫过昏死的师兄,扫过崩溃的师父,最后落回自己胸口的乌黑掌印。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完了……彻底完了……取经之路断绝在此,师兄弟三人,如同三条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丧家之犬,只能在这绝望中等待死亡的降临。那猪妖的力量……那诡异的不祥……还有师父体内那惊鸿一现的恐怖存在……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承受极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即将把他彻底压垮的瞬间——
“咳……咳咳……”一阵苍老、沙哑、仿佛带着长途跋涉疲惫的咳嗽声,突兀地从庙外不远处的小径上传来。
沙僧浑身剧震!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头望去!
晨雾弥漫的荒径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一个老者。
他身形佝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粗布首裰,脚下是一双沾满泥泞的草鞋。须发皆白,凌乱地纠缠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清澈得不似老人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悲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老者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枯藤拐杖,脚步蹒跚,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就那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这座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破败山神庙走来。
沙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荒郊野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老者?是敌是友?是妖是仙?他下意识地想握紧身边的降妖宝。杖,但手臂刚一动,胸口的剧痛就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那老者似乎察觉到了沙僧警惕和恐惧的目光,脚步在庙门前丈许处停下。他没有看向沙僧,也没有看向庙内昏死的孙悟空和崩溃的唐僧。他那双异常清澈明亮的眼睛,微微抬起,目光仿佛穿透了破庙残破的屋顶,越过了层叠的山峦,精准地投向了……高老庄的方向。
更确切地说,是投向了高老庄后山那片被列为禁地的古林深处。
老者布满皱纹、沾着泥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握着枯藤拐杖的、枯瘦的手,指节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春风拂过冻土般的暖意,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大地般厚重博大的气息,以老者为中心,极其自然地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山神庙周围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阴寒。
沙僧只觉得胸口的剧痛似乎……极其轻微地……缓解了一丝?虽然那乌黑的掌印依旧冰冷刺骨,但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生机的阴寒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稍稍阻隔了一下。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口那如同老农般平凡的老者,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老者……绝不简单!
老者收回望向高老庄后山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缓缓转向庙内,扫过昏死的孙悟空,扫过崩溃的唐僧,最后落在了挣扎着想撑起身子、眼中充满惊骇和一丝渺茫希望的沙僧身上。
枯藤拐杖轻轻点地。
老者迈开脚步,踏入了这座被绝望笼罩的破败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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