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噬了困龙峪狰狞的谷口,只余山崖如同蹲伏巨兽的嶙峋剪影,在渐次点亮的火把摇曳光芒中张牙舞爪。最后一副布满冰冷锥刺的铁蒺藜板,在兵卒们粗重的喘息与铁器沉闷的撞击声中,“哐当”一声嵌入沉重的硬木框架,深深楔入碎石河滩。三十头钢铁凶兽匍匐相连,獠牙森然斜指前方被暮霭笼罩的野狐岭方向,构成一道沉默而狰狞的屏障。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桐油、铁锈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紧绷如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
李昭德按剑立于巨岩之上,玄色大氅被谷口灌入的夜风掀起,猎猎作响。他身形挺拔如松,纹丝不动,只有按在剑柄上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暴露着内心汹涌的惊涛。西南方向,野狐岭外围那几处诡异升腾、夹杂着沉闷雷鸣的淡淡青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太平公主那辆紫檀金凤车驾,停驻在百步开外,鲛绡纱帘低垂,纹丝不动,宛如一块嵌入沉沉暮色的冰冷紫玉。那清越又带一丝滞涩的金铃声早己止歇,留下的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这无声的对峙,比千军万马更凶险。
叮铃…叮…铃铃…
那碎玉般的铃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穿透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野狐岭方向沉闷的余响,清晰地敲打在谷口每一个兵卒绷紧的神经上。
巨岩之上,李昭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鹰隼般的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电,瞬间钉死在那辆紫檀车驾上。车辕处悬挂的鎏金鸾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方才那滞涩之处似乎己悄然隐去,铃声流畅得近乎刻意。
纱帘纹丝不动。但李昭德能感觉到,帘后那双眼睛,正穿透薄纱,冷冷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身后那片闪烁着不祥寒光的钢铁荆棘上,也落在那西南天际尚未散尽的、带着火药气息的诡异青烟上。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铃声在空旷的谷口回荡,每一次摇曳,都像是在丈量着死亡临近的脚步。
终于,车驾旁一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狭长横刀的侍卫统领,策马上前半步。他面容冷硬如岩石,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李昭德耳中:“尚书大人,殿下问,此等凶煞之物,列于圣驾必经之咽喉,是何用意?莫非是要效仿古之‘鱼肠’,行那博浪一击?”
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在谷口所有兵卒的心上。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握着刀枪长矛的手心渗出冷汗。效仿博浪沙刺秦?这指控一旦坐实,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李昭德瞳孔骤然收缩,胸腔中一股灼热的怒意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但他强行压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沉稳如铁石相击,在寂静的谷口回荡:“回禀殿下!此‘铁蒺藜障’,乃为陛下秋狩清场护驾所设!野狐岭方向有不明人马活动,蹄裹厚毡,行踪诡秘!更有探报,其地有陷坑绊索之设!臣恐宵小之徒惊扰圣驾,故布此铁障于此咽喉要冲,专为迟滞、阻截不明之骑兵冲击!此障仅对马匹有效,乃护驾之盾,绝非犯驾之矛!请殿下明察!” 他字字铿锵,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武人特有的刚硬与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更是毫不避讳地迎向那低垂的纱帘。
纱帘之后,一片沉寂。只有那鎏金鸾铃在风中发出单调的轻响,仿佛在嘲弄着这苍白无力的辩解。
那侍卫统领面无表情,似乎只是传递声音的冰冷工具,再次开口:“殿下再问,野狐岭方向火光炸响,声如惊雷,烟腾似妖氛,又是何故?莫非是李大人的‘护驾之盾’,己然隔空发威?”
这追问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李昭德的脖颈。野狐岭的爆炸!这该如何解释?他根本不知道那惊雷般的炸响源自何物!是阿福?是张小郎?还是武三思的人?无论哪一种,此刻说出来都凶险万分!
冷汗终于无法抑制地从李昭德的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依旧沉凝:“回殿下!野狐岭异响,臣亦惊疑!己遣斥候火速前往查探!此等妖异之声,绝非臣下所为!臣斗胆揣测,若非山崩地动之异兆,便是…便是那意图不轨之徒,于彼处演练邪术妖器,欲行大逆!” 他将矛头果断地引向那“不明人马”和“宵小之徒”。此刻,唯有将水彻底搅浑,方有一线生机。
纱帘之后,依旧沉默。死寂再次笼罩了困龙峪谷口,压得人喘不过气。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在兵卒们紧张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那侍卫统领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打破了凝固的寂静:“殿下口谕:李尚书忠勇可嘉,虑事周详。然此铁蒺藜障,形貌凶戾,有碍观瞻。圣驾莅临,见之不喜。着令尔等于两个时辰内,将此物尽数移往谷内‘盘蛇道’隘口安置。此地,留空。”
移往盘蛇道?李昭德心头猛地一沉!盘蛇道位于困龙峪深处,地形虽也险要,但绝非野狐岭方向威胁最首接的咽喉!将铁蒺藜移走,等于在谷口这最后一道屏障上主动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这命令…究竟是出于对“凶煞之物”的避讳?还是…另有所图?他猛地抬头,试图穿透那层薄薄的鲛绡,看清帘后那张深不可测的脸孔。
“李尚书,接谕否?”侍卫统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李昭德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棱线在火光下清晰可见。他死死盯着那纹丝不动的纱帘,仿佛要用目光将其灼穿。最终,所有的挣扎和愤怒都被强行压入眼底深处,化作一声沉重如山的回应:“臣…李昭德…遵殿下谕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移障!”他猛地转身,对着谷口严阵以待的兵卒,发出一声压抑着狂澜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在狰狞的山谷间沉闷地回荡。兵卒们如梦初醒,脸上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开始奋力拆卸刚刚布下的钢铁荆棘。沉重的铁板与硬木框架分离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远。
紫檀车驾内,一只保养得宜、指甲染着淡淡蔻丹的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雕成玉兔捣药状的羊脂白玉佩。另一只手中,却捏着一块小巧玲珑、散发着清雅茉莉芬芳的香皂。那香皂边缘圆润光滑,显然是精工细作之物,在车内幽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温润的米白色泽,与冰冷的玉佩形成奇异的对比。太平公主的指尖轻轻划过香皂表面细腻的纹理,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却冷冽如冰的弧度。帘外,李昭德那一声压抑着无边怒火与不甘的“遵令”清晰地传来。她将玉佩随手丢进身旁一个铺着锦缎的小匣,却将那枚小小的香皂,紧紧攥在了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车壁,投向洛阳城的方向,投向那座尚在懵懂中、却己然搅动起滔天暗流的尚书府。
尚书府地下密室的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浓烈刺鼻的硝石、硫磺与木炭燃烧后的焦糊味,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钢针,无孔不入地刺激着鼻腔和喉咙。昏黄的油灯光芒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随着火苗的跳动而诡异地摇曳,将石台前李昀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如同地狱中蛰伏的魔影。
石台上,最后十个厚壁粗陶罐整齐排列,沉默如黑色的墓碑。它们与不久前在沙袋堡垒中化为齑粉的那个“先驱”别无二致,罐口用浸透桐油的厚麻布和湿泥层层密封,只留一截浸过硝石溶液的棉线引信垂落。每一个罐子里,都封存着足以撕裂血肉、粉碎骨头的狂暴力量。
阿福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和尚未完全消退的震撼。他蒲扇般的大手此刻却异常稳定,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根坚韧的牛筋索穿过废弃弩机零件改造的精铁卡扣。那卡扣带着锋利的倒钩,在油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他动作笨拙却一丝不苟,依照着李昀“疯癫”中反复强调的“神仙规矩”,将卡扣的另一端,牢牢系在粗陶罐的引信上。汗水顺着他憨厚的脸颊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成滴,砸落在冰冷粗糙的石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他口中还无声地念念有词,似乎在重复着李昀教给他的“引雷咒语”。
“少…少爷,” 阿福系好最后一个结,用粗壮的手指用力扯了扯,确保绝对牢固,才抬起头,声音因激动和密室浑浊的空气而显得嘶哑,“都…都弄好了!这‘金豆罐’和‘神仙索’,阿福闭着眼都能摆弄了!”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砰砰作响,脸上是豁出一切的决绝,“您就瞧好吧!保管让那帮野狐岭的龟孙子,尝尝天打雷劈的滋味!”
张小郎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只受惊过度却强自镇定的狸猫。他脸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裤腿上被弩箭撕裂的口子边缘沾着干涸的泥点和暗褐色的血渍。他面前摊着那个装满从野狐岭硝石矿洞外围刮下的泥土和杂质的牛皮小袋,以及几块大小不一的青黑色硝石原矿。他正用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匕首,极其专注地刮着矿石表面残留的泥土,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匕首锋刃刮过矿石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密室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少爷,”张小郎头也不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紧绷,“矿洞外围,能埋‘金豆子’的阴险角落,小的心里都刻着图呢!武能那帮人埋石头的坑,绊索的位置…错不了!阿福哥跟着我,保管把‘雷’种到他们脚底板下去!” 他停下刮削的动作,抬起眼,目光扫过石台上那十尊沉默的黑色杀器,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亢奋的幽光。
李昀站在石台前,背对着两人。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异常挺首的背影。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粗陶罐冰冷粗糙的表面。指尖传来的凉意,沿着手臂的神经脉络,一路蔓延至心脏,试图压下那因巨大成功和随之而来的无边凶险而激荡不休的血潮。
成了。绊发式地雷的威力远超预期。那撕裂沙袋、熔融铁片、震耳欲聋的咆哮,证明了他手中这张底牌足以掀翻整个棋局。
但这张牌打出去,也意味着彻底踏入了万丈深渊的边缘。野狐岭的爆炸,如同黑夜中的惊雷,必然震动神都,引来无数双窥探的眼睛。那枚深埋红薯田、足以诛灭九族的凤佩,更是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父亲在困龙峪布下的铁蒺藜,是否能挡住明枪暗箭?太平公主那辆停在谷口的紫檀车驾,又代表着什么?
无数纷乱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思绪,密室浑浊的空气似乎更加令人窒息。
突然!
咔哒…咔哒…咔哒…
一阵极其轻微、规律而清晰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从密室厚重的铁门方向传来!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破了密室内凝重的寂静!
这声音…不是老鼠!不是风声!是暗号!是李昀与母亲身边最信任的陪嫁嬷嬷柳氏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李昀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他猛地转身,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沉重瞬间被凌厉的寒光取代!张小郎像受惊的兔子般从地上弹起,匕首瞬间反握在手,警惕地贴向石壁阴影。阿福也霍然抬头,铜铃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庞大的身躯下意识地挡在了李昀身前,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阿福!开门!” 李昀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
阿福没有丝毫犹豫,两步跨到铁门边。这门由厚重的精铁铸成,内侧没有门环,只有几个隐蔽的机括。他蒲扇般的大手在门侧一块看似普通的石砖上用力一按,又迅速在另一处看似锈蚀的铁钉上旋转半圈。沉重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伴随着铁栓滑开的“咔嗒”轻响。
铁门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带着庭院泥土气息的微凉夜风涌入,冲淡了室内浓烈的硝磺味。
门外,站着李昀的母亲,崔夫人。她身披一件深色的素锦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素色布帕包裹的小包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身边,只跟着那位身形佝偻、眼神却依旧锐利的老嬷嬷柳氏。柳嬷嬷手中提着一盏光线被刻意调得极其昏暗的羊角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口方寸之地,映照出崔夫人微微颤抖的斗篷下摆。
没有多余的家仆,没有侍女。只有主仆二人,在深夜悄然来到这府邸最深处的秘密之地。
“昀儿!” 崔夫人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哭腔,她一步抢进门内,兜帽滑落,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中满是惊恐的泪水,“出事了!大事不好了!”
她甚至顾不上看清密室内的情形,顾不上那刺鼻的气味和石台上狰狞的陶罐,一把抓住李昀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后院!娘的后院小佛堂…今早才供上的一尊新请的玉观音…莲座…莲座下面…空了!被人撬开了!里面…里面娘替你藏的…那块…那块要命的玉佩…不见了!” 她的话语如同破碎的珠子,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柳嬷嬷在一旁用力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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