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碎石被碾成齑粉的轻响,在死寂的水帘洞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孙悟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撑起上半身。破烂的黄金甲碎片刮蹭着碎石,每动一寸,残躯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像无数烧红的刀子在他骨头缝里搅。冷汗混着血水,从他惨白如纸的额角滚落,砸在碎石上,洇开一小片暗金。
可他不管。
布满血丝的暗金眼瞳,死死钉在洞口方向,里面翻涌的不是痛苦,是足以焚毁九天的暴戾!那穿透瀑布轰鸣的、冰冷机械的“嗡嗡”声,像毒蛇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最后一丝理智。
千里眼!顺风耳!玉帝老儿的狗腿子!
他们竟敢……竟敢追到这里?!是想看看他齐天大圣死透了没有,还是……连他最后这点残喘之地,连护着他的人……都不放过?!
“嗬……” 压抑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挤出,如同濒死凶兽的呜咽。那只抠碎了石头的手,青筋暴起,痉挛着,仿佛想立刻撕碎什么。
“大王!您别动!千万别动气啊!” 老猴王吓得魂飞魄散,扑到他身边,枯爪子想按住他颤抖的手臂,却又不敢真碰,“是……是那些天杀的探查法器!他们……他们在找……”
老猴王的话没说完,但洞内所有生灵都明白了。壮壮几个大猴子龇着牙,毛发倒竖,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铜铃大的眼睛里却本能地流露出恐惧。那是刻在骨子里对天庭、对那煌煌天威的畏惧。
暖玉台上,黛玉的魂影猛地一颤。那冰冷的“嗡嗡”声像针,扎进她本就脆弱的神魂。她看到孙悟空强撑起来的身体在剧痛中筛糠般颤抖,看到他眼底那毁天灭地的猩红杀意正在疯狂积聚——那会彻底引爆他体内残存的天罚之力!会让他和她,瞬间灰飞烟灭!
不行!绝对不行!
“猢狲!” 她急呼出声,声音因为虚弱而发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急切,“看着我!”
孙悟空布满血丝的眼瞳猛地转向她。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得能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疯狂。没有恐惧,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首首撞进他狂躁的识海深处。
“信我。” 她只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逾千钧。
信她?
孙悟空瞳孔骤缩。滔天的杀意和毁灭的冲动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残破的躯壳彻底撕裂!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用最后一丝力气撕碎那些窥探的苍蝇!哪怕同归于尽!
可……玉儿……她的眼神……
那眼神像最柔韧的丝线,死死缠住了他即将爆发的凶兽之魂。他看到了她魂影边缘比之前更加剧烈的波动,看到了她胸口琉璃心魄那微弱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的光芒——都是因为他!都是他刚才那不顾一切的一抓!
他再动怒,再引动力量,第一个死的就是她!魂飞魄散,点滴不存!
“呃啊——!” 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吼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是杀意,是比杀意更煎熬的、硬生生将毁灭本能压回灵魂深处的酷刑!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碎石上,粗重的喘息带着血腥气,整个背脊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剧烈起伏,破烂的甲胄碎片簌簌掉落。
那是一种无声的、濒临崩溃的驯服。为了她,他这头无法无天的凶猴,硬生生将自己钉在了这绝望的囚笼里。
老猴王看着大王那痛苦到扭曲、却强忍着不再爆发的侧脸,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它知道,大王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憋屈?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千倍万倍!都是为了……林姑娘啊!
黛玉看着他以头抢地、痛苦压抑的模样,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魂影又是一阵虚晃。她强撑着,目光扫过吓得瑟瑟发抖的猴群,最后落在洞口那隔绝内外、却挡不住探查法器的巨大水帘上。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她近乎枯竭的识海中闪过。危险,但……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老……猴王……” 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林姑娘!” 老猴王立刻抬头,枯爪抹泪。
“带……猢狲……” 黛玉的目光落在孙悟空痛苦蜷缩的身体上,琉璃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决绝,“去……灵泉……眼……最深……处……用……万年石乳……裹住他……隔绝……一切……气息……”
灵泉眼?万年石乳?老猴王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那是水帘洞最深、最隐秘的所在,是花果山地脉灵气的源头之一,万年石乳更是稀世奇珍,有隔绝天机、温养神魂的奇效!可……那地方极其危险,灵气狂暴,寻常生灵靠近都会被撕碎!大王现在这身体……
“快去!” 黛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魂影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明灭不定,“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穿透水帘的“嗡嗡”声,陡然变得尖锐、急促起来!仿佛锁定了什么,正在急速逼近!
老猴王浑身一个激灵,再不敢犹豫!“壮壮!铁头!快!抬大王!去灵泉眼!” 它嘶声吼着,枯爪子指向洞府深处一个幽暗的岔道。
几个最强壮的大猴子立刻扑上来,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去抬碎石堆里蜷缩着的孙悟空。
“滚……开!” 孙悟空猛地抬头,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扭曲,暗金眼瞳凶戾未消,狠狠瞪向靠近他的猴子。那眼神里的煞气,吓得壮壮几个一哆嗦,僵在原地不敢动。
他不要离开!他不能离开玉儿身边!那些狗东西的目标也可能是她!他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要死在她前面挡着!
“猢狲!” 黛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你想害死……所有……猴吗?!”
她的目光扫过惊恐的猴群,最后落回他身上,眼神里是冰冷的决绝:“或者……你想……亲眼看着……我……在你面前……再……消散……一次?”
消散……
这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孙悟空所有强撑的凶悍和固执。他眼底的猩红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认命的灰败。
他死死盯着黛玉那近乎透明的魂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破箱般的声音,身体那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彻底消失了。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破布娃娃,任由壮壮几个战战兢兢地将他抬起。
老猴王连滚爬爬地在前面引路,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向那幽暗的岔道。
就在孙悟空被抬进岔道阴影的瞬间——
“嗡——!!!”
一声刺耳到极致的尖啸,猛地穿透了厚重的瀑布水帘!一道冰冷、凝练、带着无情探查意味的银色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征兆地刺破水幕,瞬间射入洞中!
光束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冰冷地扫过狼藉的乱石堆,扫过惊恐匍匐的猴群……最后,精准无比地,定格在了暖玉台上!
定格在了那团微弱、却依旧散发着独特琉璃光华的魂影之上!
“找到了!”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穿透水帘,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洞府中。
暖玉台上,黛玉的魂影在那冰冷光束锁定她的刹那,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极致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魂影的边缘瞬间模糊了几分,胸口琉璃心魄的光芒急剧暗淡下去。
完了……被发现了……
残余的猴群发出绝望的哀鸣,缩成一团。
岔道深处,那幽暗的阴影里,被抬着的孙悟空身体猛地一僵!壮壮几个猴子清晰地感觉到,臂弯里那具残破的身躯瞬间绷紧如铁石!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到极致的凶煞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死亡的边缘被强行唤醒,无声地弥漫开来!冰冷刺骨!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
“林黛玉。” 那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带着审判般的漠然,“汝乃凡间己死之魂,滞留阳间,扰乱秩序,更与逆天重犯孙悟空牵扯不清。奉玉帝法旨,即刻拘拿,押往……”
“闭嘴!”
一声嘶哑到不成调、却蕴含着足以撕裂苍穹的暴怒与毁灭意志的咆哮,猛地从岔道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阴影里炸响!
如同九幽地狱传来的魔神之吼!
轰!!!
整个水帘洞剧烈震颤!洞顶碎石簌簌落下!那道冰冷的银色探查光束如同脆弱的玻璃,“啪”一声,应声而碎!
抬着孙悟空的壮壮几个大猴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声浪和那实质般的凶煞之气震得惨叫一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口喷鲜血,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石壁上!
老猴王更是被震得眼前一黑,枯瘦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摔在地上。
幽暗的岔道口,阴影扭曲。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孙悟空。
他不再是蜷缩在碎石里的濒死模样。他站着,尽管那站立姿态扭曲而痛苦,破烂的黄金甲碎片挂在他身上,如同染血的残旗。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暗金色的血从他崩裂的伤口、嘴角、甚至眼角不断渗出,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可他就那么站着。
一只手死死抠着旁边嶙峋的石壁,坚硬的岩石在他指下如同豆腐般碎裂、剥落。支撑着他,不让自己倒下。
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滴着血。
他的头低垂着,湿漉漉的金色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线条凌厉到近乎冷酷的下颌,和嘴角不断淌下的暗金血线。
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郁到化不开的猩红煞气,如同燃烧的血色火焰,缠绕着他残破的身躯,无声地升腾、扭曲!洞内的温度骤降,空气仿佛凝固,充满了硫磺和血腥混合的死亡气息。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瀑布的轰鸣,猴群的哀鸣,甚至那探查法器的余音……全都死寂下去。
只剩下他沉重、压抑、如同拉动破败风箱般的喘息声。
滴答……滴答……
是他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声音,敲在每一个生灵的心上,带来灭顶的恐惧。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湿发滑开。
露出了那双眼睛。
不再是暗金色。
而是……一片纯粹、疯狂、燃烧着无尽业火的……猩红!
如同两口通往地狱的血潭!里面没有理智,没有情感,只剩下最原始、最暴戾、最纯粹的毁灭欲望!那目光所及之处,空间都仿佛在扭曲、哀鸣!
他死死地盯着洞外,盯着那被瀑布隔绝的天穹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纸摩擦朽木般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粘稠的血腥和刻骨的怨毒:
“玉帝……老儿的……狗……”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令天地变色的凶戾威压!
“谁准你们……”
他的目光,猛地一转!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猩红眼瞳,如同最恐怖的探照灯,瞬间跨越空间,死死钉在了暖玉台上——钉在了那被震得魂影涣散、几乎要溃散的黛玉身上!
那眼神里的毁灭气息骤然一滞,随即爆发出一种更加骇人的、近乎实质的疯狂占有欲和守护执念!如同最凶恶的护巢凶兽,盯上了觊觎它珍宝的敌人!
猩红的瞳孔收缩到极致,里面倒映着黛玉苍白透明的魂影。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最后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惊雷炸响在洞府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一切的宣告:
“谁准你们……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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