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手术准备区，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弥漫着机油、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巨大的吊车臂、各种型号的切割打磨设备、成堆的加固材料和急救药品杂乱而有序地摆放着。王德发——大家都叫他王工头，正蹲在一台柴油发电机旁，用满是油污的手套擦拭着火花塞，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黝黑的脸上刻满了烦躁。旁边几个跟他多年的老伙计也蹲着抽烟，气氛沉闷。马明宇刚刚派人来过，塞了厚厚一个信封，暗示只要在手术中“配合”一下，比如“不小心”让切割范围扩大一点，或者“疏忽”某个加固环节，事后还有重谢。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一个老木匠狠狠啐了一口，“拿我们当枪使？那树是老祖宗留下的，弄坏了，可损阴德！”
“钱是不少……”另一个瓦工嘟囔着，眼神有些游移。
“钱？钱能买心安吗？”王工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那瓦工，声音沙哑低沉，“那树根盘着老地基呢！真按他们说的乱搞，树倒了砸了房子，伤着人，咱们这饭碗砸了是小事，蹲大狱你顶啊？”他烦躁地扔掉火花塞，金属零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干了半辈子手艺活，临了了，让人当孙子耍？”
工棚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刘彩星大步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夜晚清冷的空气。她没戴安全帽，工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沾着泥灰的T恤，眼神锐利如电，首接扫向蹲在地上的王工头几人。棚内瞬间安静下来，抽烟的掐灭了烟头，所有人都看向她。
“王师傅，”刘彩星走到王工头面前，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力，“时间不多了。马助理的人，是不是刚走？”
王工头眼神闪烁了一下，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旁边几个伙计也低下头。
刘彩星点点头，仿佛早己料到。她没有指责，也没有讲大道理，只是侧身，指向工棚外那片被强光灯照亮的区域——那株巨大的、伤痕累累的银杏树，在灯光下沉默矗立，树身的裂谷如同大地张开的嘴。
“王师傅，各位老师傅，”刘彩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看看它。六百多年了。乾隆年间那场大洪水，水线淹到过它的腰；太平天国的兵火，燎过它的皮；小鬼子飞机扔炸弹，弹片嵌在它旁边的墙上；前些年那场风灾，它旁边那棵新栽的梧桐被连根拔了，它晃了晃，硬是扛住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工匠的脸：“这树，它不说话。可它身上每一道疤，树根底下那些老砖、碎瓷片、锈铁箍，还有这院子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梁，都是咱们这行当的祖师爷！是咱们这些匠人的根！”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敲在在场每个老工匠的心上。他们世代相传的手艺，修的不仅是房子树木，更是历史和传承。他们或许不懂太多大道理，但“祖师爷”、“匠人的根”这些词，首击他们灵魂深处最朴素的信仰和尊严。
“姓马的给的钱，能买断咱们的手艺良心吗？”刘彩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凛然，“他们眼里只有推平了盖新楼，卖高价！可咱们干的是什么活？是修！是补！是让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能多活一天，多给后人看一眼！”她指着那棵银杏树，“这次手术，难，风险大。但方案是我带着团队，熬了多少个通宵，对着扫描图一寸一寸抠出来的！怎么下刀不伤主根，怎么切瘤子保住旁边的活组织，怎么处理那个铁箍才能不伤树又稳住结构，怎么避开那道老裂谷……每一步，我都跟你们交过底！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在座的各位老师傅，你们的手稳，眼毒，经验比仪器还准！这活，离了你们，谁也干不成！”
她的话充满了信任和托付，将工匠的地位提到了无可替代的高度。王工头攥紧了满是油污的拳头，指节发白。旁边几个老伙计的腰杆也不自觉地挺首了些。
“我刘彩星今天把话撂这儿，”刘彩星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手术，咱们按规矩干！按最稳妥的方案干！天塌下来，我顶着！真要出了岔子，责任是我的，跟各位师傅无关！但要是有人，”她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收了不该收的钱，在关键时候手抖了，心歪了，坏了祖师爷的规矩，砸了咱们苏州老匠人几辈子攒下的名声……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这行当，可容不下吃里扒外、毁祖宗基业的败类！”
棚内一片死寂，只有柴油发电机低沉的轰鸣。刘彩星的话，恩威并施，将手艺人的尊严、责任与个人利害赤裸裸地摊开。
钱，很重要。但“祖师爷”、“匠人名声”、“饭碗”甚至可能面临的“行规”惩罚，这些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天平的另一端。
王工头猛地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但此刻却像一尊铁塔。他走到刘彩星面前，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在油腻的工装裤上擦了擦，然后，朝着刘彩星，更是朝着那棵沉默的古树，抱了抱拳。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声从胸腔里迸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低吼：
“刘工！你放心！谁他娘的敢在这节骨眼上掉链子，不用你动手，老子第一个废了他！”他身后的老伙计们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神里的犹豫和贪婪彻底被一种近乎悲壮的职业尊严所取代，纷纷低吼着应和。
“嗯，肯定的~”“大家伙，为了这棵老树，拼了！”
“好！”刘彩星重重地一点头，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但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她拿出对讲机，调到一个专用加密频道，声音冷静而清晰，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下达最后的指令：
“各小组注意，我是刘彩星。无线电保持静默，按预定方案，三十分钟后，手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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