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大地,己成焦土。
皇帝跑了。
带着他那满朝的文武,还有那个永远一脸镇定的秦相公,坐着船,又一次,往南跑了。
临安城(浙江杭州),这座曾经冠绝天下的繁华都城,一夜之间,变成了没有主人的华丽棺材。
起初是恐慌。
然后是混乱。
最后,是人性最丑陋的狂欢。
曾经的邻里,为了半袋米,拔刀相向。
曾经的商铺,被一群红了眼的乱民,砸开大门,哄抢一空。
达官贵人府邸的朱漆大门,被撞开。
里面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被拖到大街上,引来更多的争抢与杀戮。
一个穿着破烂铠甲的汉子,像一尊铁塔,站在一户普通民居的门口。
他叫牛二。
曾经是岳家军的一名步卒都头。
元帅死后,岳家军被拆分,他被编入了临安的禁军,成了一个看城门的。
皇帝跑的时候,没人通知他们这些底层的兵。
等他反应过来,城里己经乱了。
他没有跟着抢,也没有逃。
他只是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巷子,站在了房东张大爷的门口。
张大爷一家,吓得躲在屋里,瑟瑟发抖。
几个乱民,扛着刀,满眼血红地冲了过来,看上了张大爷家那头还没来得及宰的肥猪。
“滚开,当兵的!”
“皇帝都不要你们了,还想当英雄?”
牛二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那把刀,很普通,是军中发的制式兵器,上面还沾着朱仙镇(河南开封)的泥土。
他甚至没有摆出什么精妙的招式。
他只是,往前,跨了一步。
然后,一刀,劈了下去。
最前面的那个乱民,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个脑袋就飞了出去。
血,溅了牛二一脸。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
咸的。
腥的。
很熟悉的味道。
剩下的几个乱民,吓得屁滚尿流,扔下刀就跑。
牛二没有追。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张大爷从门缝里,颤颤巍巍地递出一碗水。
“牛……牛军爷……”
牛二接过碗,一口气喝干。
他看着满目疮痍的街道,看着那些为了活命而扭曲的脸。
他突然觉得很迷茫。
元帅背上,刻的是“精忠报国”。
可现在,国,在哪儿?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国吗?
那个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出卖元帅的朝廷,是国吗?
他不懂。
他只记得,元帅说过。
“咱们当兵的,就是要保护好自家的老百姓,别让他们受欺负。”
或许。
这,才是国。
……
太湖(江苏、浙江之间)。
芦苇荡,一望无际。
几艘破旧的渔船,藏在深处。
船上,点着一堆篝火。
围着篝火的,是几十个像牛二一样,满脸迷茫的汉子。
他们都曾是岳家军的兵。
现在,他们成了丧家之犬。
“他娘的,俺就不服!”
一个独臂的汉子,将一壶劣酒,狠狠灌进嘴里。
“元帅,就这么,白死了?”
“朝廷那帮狗娘养的,把咱们当夜壶,用完了,嫌臭,一脚就给踢了!”
“现在,金狗子打过来了,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咱们,还打个屁啊!”
“不如散了,各回各家,还能留条命。”
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一股怨。
还有,一股,化不开的悲。
就在这时。
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从芦苇丛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青布长衫,看着像个书生。
可他的眼睛,却像鹰一样锐利。
他的手里,提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袋,还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另一样,是一面,被血浸透,烧得残破不全的,大旗。
旗上,只有一个字,依稀可见。
“岳”。
“是王大哥!”
“王大哥回来了!”
汉子们,都站了起来。
这个年轻人,名叫王逐。
是元帅的亲兵之一,也是元帅收的义子。
元帅在狱中时,曾托人带话给他,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走了。
可风波亭的血,还是溅到了他的心上。
王逐将那袋米,放在地上。
“先吃饭。”
他的声音,很平静。
汉子们看着那袋米,又看了看他,没人动。
王逐将那面残破的“岳”字大旗,插在了船头的泥土里。
风,吹过。
大旗,猎猎作响。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王逐,缓缓开口。
“元帅,死了。”
“岳家军,散了。”
“大宋,也快完了。”
他说的,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所有人的心口。
“很多人,都说,咱们是傻子。”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元帅,去干那,掉脑袋的,买卖。”
“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
“可是。”
王逐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你们,后悔吗?”
没人说话。
但,每个人的拳头,都捏得咯咯作响。
后悔?
他们,想起了,颍昌府(河南许昌)的血战。
想起了,朱仙镇外,元帅那一句,“首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想起了,每一次,收复失地后,百姓们那,含着泪的,笑脸。
后悔个屁!
“元帅,没了。”
王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
“可,元帅教给咱们的东西,不能没。”
“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现在,国,指望不上了。”
“但,民,还在。”
“长江两岸,还有,千千万万,像张大爷一样,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皇帝,不管他们了。”
“朝廷,不管他们了。”
“咱们,要是,也不管了。”
“那,他们,怎么办?”
“就,任由,金狗的铁蹄,去践踏?”
“就,任由,那些,乱兵,去,欺凌?”
“咱们,背上,都曾扛过,这面,‘岳’字大旗。”
“咱们,要是,就这么,散了,跑了。”
“将来,到了,黄泉底下。”
“有什么脸,去见,元帅?”
“有什么脸,去见,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弟兄?”
一番话。
没有豪言壮语。
却,像,一记记,重锤。
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个独臂的汉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个,七尺高的,铁血男儿。
哭得,像个,孩子。
“王大哥,俺不走了!”
“俺,这条命,是元帅,给的。”
“现在,俺,就,把它,还给,这片地!”
“对,不走了!”
“干他娘的!”
“咱们,不再是,什么,狗屁,官军!”
“咱们,就是,岳家军!”
“元帅,死了,咱们,就是,元帅的,刀!”
“杀一个,够本!”
“杀两个,赚一个!”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哭声。
吼声。
在,芦苇荡里,回荡。
王逐,看着,他们。
眼睛,也,红了。
他,转身,对着,那面,“岳”字大旗,深深地,拜了下去。
“义父。”
“您,看见了吗?”
“您的兵,都还在。”
“您的魂,也还在。”
……
金国,大营。
己经,扎在了,长江北岸的,瓜州(江苏扬州)。
完颜宗弼,看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战报。
眉头,紧锁。
“咋回事?”
他,问,跪在,下面的,一个,千户长。
“俺们,不是,己经,打下,和州(安徽和县)了吗?”
“怎么,一支,运粮队,还,能被,人,给,劫了?”
那,千户长,满头大汗。
“回,西太子。”
“劫,咱们,粮草的,不是,宋军。”
“是,一股,来历不明的,散兵。”
“他们,人不多,就,百十来号。”
“打起仗来,却,不要命。”
“下手,黑得狠。”
“专门,往,咱们,想不到的,地方,钻。”
“打完,就,跑。”
“钻进,那,山里,水里,就,跟,泥鳅似的,根本,抓不住。”
“散兵?”
完颜宗弼,的,独眼,眯了起来。
“哪儿,来的,那么多,散兵?”
“听,抓到的,活口说。”
千户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他们,说,自己,是……”
“是,岳家军。”
“岳家军?”
完颜宗弼,猛地,站了起来。
帐内,其他的,金国大将,也都,脸色,一变。
这个,名字。
像,一个,魔咒。
一个,本该,随着,那个,男人,一起,埋进,土里的,魔咒。
“放屁!”
完颜宗弼,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案几。
“岳飞,都,让,俺,给,玩死了!”
“岳家军,都,让,赵构,那个,小鳖犊子,给,拆散了!”
“哪儿,来的,岳家军?”
“是,一群,孤魂野鬼,吗?”
“西太子,息怒。”
完颜宗弓,那个,粗壮的,汉子,沉声,说道。
“俺脚着(觉得)。”
“这事儿,有点,邪门。”
“岳飞,虽然,死了。”
“可,他,在,南朝,那些,百姓,心里的,根,太深了。”
“咱们,这是,砍了,树干。”
“那,地底下,的,根,还在,往外,长,啊。”
完,颜宗弼,烦躁地,在,帐内,来回,踱步。
他,想起了,临安城,那,满城的,哭声。
想起了,探子,密报里,那句,“民心未死”。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好像,亲手,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他,杀死了,一个,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岳飞。
却,催生出了,千千万万个,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岳家军”。
“他娘的!”
完颜宗弼,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
“一群,打不死的,臭虫!”
“传令下去!”
“渡江之后,给,俺,狠狠地,杀!”
“所有,打着,‘岳’字旗的,反抗者。”
“格杀勿论!”
“俺,倒要,看看。”
“是,他们的,骨头,硬。”
“还是,俺,大金的,刀,快!”
……
太湖,深处。
那几十个,汉子,吃完了,饭。
王逐,将,缴获来的,金人,兵器,分发了下去。
“兄弟们。”
“从,今天起。”
“咱们,没有,名字。”
“没有,番号。”
“咱们,是,黑夜里的,鬼火。”
“是,芦苇荡里的,风。”
“是,扎在,金狗,心头的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举起,一把,从,金人,手里,夺来的,弯刀。
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咱们,不为,那个,跑了的,皇帝,卖命。”
“也不为,那个,烂透了的,朝廷,尽忠。”
“咱们,只为,自己,脚下,这片,土地。”
“只为,身后,那些,无辜的,百姓。”
“咱们,要,让,金狗,知道。”
“元帅,虽然,走了。”
“但,这,江南的,水。”
“还是,热的。”
“这,江南的,血。”
“也是,烫的!”
他,将,弯刀,高高,举起。
对着,北方,那,片,己经被,战火,吞噬的,故土。
也对着,南方,那,个,己经,彻底,失去,人心的,朝廷。
“以,我,残躯。”
“卫,我,河山!”
几十把,长刀,短剑,同时,举起。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
像,一片,突然,燃起的,星火。
虽然,微弱。
却,足以,点亮,这,最深,最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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