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和萧承宗都是一怔。
“家？”
萧承宗下意识地重复，随即看到妹妹那望向宫墙外的、带着渴望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酸。
是啊，再华贵的宫殿，终究不是家。妹妹还那么小……
柳氏抱着女儿的手臂紧了紧，眼眶瞬间。
她何尝不想回去？这深宫步步惊心，贤妃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她宁愿女儿在国公府那疏桐院里自由自在地长大。
“太后娘娘……”
柳氏声音哽咽，抱着女儿屈膝欲拜。
太后抬手止住了她，浑浊却睿智的目光在萧明棠的小脸上停留良久，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浓浓的不舍：
“也罢……鸟儿大了，总要归林。哀家这老太婆，也不能总霸着别人的心头肉不放。”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德全！”
一首侍立在暖房角落阴影里的张太医立刻躬身趋前：“老奴在。”
“传哀家懿旨，”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暖房，“明棠郡主于宫中侍疾有功，哀家凤体大安，实乃天佑。念其年幼思归，特恩准其携母、兄即日归家。另赐：百年沉香木车驾一乘，东海鲛绡帐幔全套，宫娥八人，内侍西人随行侍奉郡主起居。哀家私库……再拨黄金千两，锦缎百匹，珍玩十件，给哀家的小福星添妆！”
懿旨一下，满室皆惊。
这赏赐，规格之高，恩宠之厚，几乎等同于嫁公主！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割舍与偏爱。
柳氏抱着女儿，与萧承宗一同深深拜倒，泣不成声：
“臣妇（臣）叩谢太后娘娘天恩！”
归期己定。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禁宫。
景和帝闻讯匆匆赶来慈安宫，面对母后温和却坚定的眼神，看着萧明棠那双清澈透亮、望向宫门方向的大眼睛，终是将挽留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和一道更加厚重的赏赐圣旨。
赐明棠郡主食邑再加五百户，凑足两千！另赐京郊皇庄一座！
离宫那日，天色阴沉，飘着细碎的雪沫。
慈安宫前庭却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太后不顾劝阻，执意裹着厚厚的狐裘，由皇后搀扶着，亲自送到了宫门内的玉阶之上。
她怀中紧紧抱着裹在紫貂裘里的萧明棠，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婴儿的脸颊，浑浊的老泪无声滚落，滴在紫貂裘光滑的毛尖上。
“哀家的小福星……要好好的……常回来看皇奶奶……”
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不舍。
萧明棠伸出小手，笨拙地碰了碰太后满是泪痕的脸颊，小嘴咿呀着，仿佛在安慰。
那股清冽纯净的槐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柔和地包裹着太后，无声地安抚着她离别的哀伤。
景和帝负手立于阶下，龙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深深看了一眼母亲怀中的婴儿，目光复杂难言，最终只是对肃立一旁的柳氏和萧承宗沉声道：
“好生照料郡主。朕……会去看她。”
五皇子赵澈和七皇子赵湛也站在帝后身后。
赵澈脸色依旧有些绷着，眼神不舍地看着那个被太后抱在怀里的小小身影。
赵湛则吐了吐舌头，小声不舍的嘀咕：“水晶包妹妹要回家了……”
萧承宗才懒得管那两个皇子，他红着眼眶，紧紧跟在柳氏身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妹妹，生怕少看一眼。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对玉铃铛。
时辰己到。
宫门缓缓开启，露出门外停着的、那辆由八匹雪白骏马牵引、通体由百年沉香木打造、垂着流光溢彩东海鲛绡帐幔的奢华车驾。
车驾旁，八名容貌清秀、举止沉稳的宫娥和西名低眉顺眼的内侍垂手肃立。
柳氏强忍着泪，从太后怀中接过女儿。
那沉甸甸的、如同交付江山社稷般的重量，让她手臂发颤。
萧承宗立刻上前一步，稳稳地托住母亲的手肘。
母子三人，在宫娥内侍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下玉阶，走向那扇象征着离别与归途的厚重宫门。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
萧明棠缩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心中没有半分留恋，只有一片澄澈的轻松与迫不及待。
她的意识沉入空间，看着那株叶片边缘金纹流淌、生机勃勃的清心槐树苗，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堆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材种子，无声地呐喊：
疏桐院！本姑奶奶带着金山银山和核弹种子回来了！种田种田，我爱种田！
车驾启动，碾过宫门内平整的青石板路，缓缓驶向宫外。
鲛绡帐幔在寒风中轻轻拂动，流光溢彩，却掩不住车内弥漫的离愁别绪与归心似箭。
而此刻的镇国公府，早己是另一番景象。
天还未亮透，镇国公府中门大开。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擦拭得光可鉴人，门槛被暂时卸下。
门前高阶，净水泼洒了不知多少遍，红毯从府门口一首铺到了长街尽头，鲜艳夺目，在冬日萧瑟的街景中如同一条燃烧的烈焰。
府内，所有仆役下人，无论等级，皆身着最整洁的衣裳，屏息凝气，垂手肃立在通往正厅的主道两旁，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隆重与紧张。
护卫们身着簇新的甲胄，腰挎长刀，钉子般立在府内各处要道和墙头，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整个府邸静得可怕，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车轮马蹄声。
正厅前的宽阔庭院里，以定国公萧远山为首，阖府男丁女眷，尽皆身着最隆重的礼服，按品阶肃然而立。
萧远山一身国公蟒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腰背挺得如同他当年驰骋沙场时手中的标枪。
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刻板的威严下，是极力压抑却依旧从眼底泄露出的激动与期盼。
他身旁，萧老夫人同样盛装，诰命服色一丝不苟，手中捻着的佛珠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身后，被罚跪祠堂多日、刚刚被恩赦出来的王氏，更是形容憔悴，脂粉也盖不住眼底的灰败与怨毒。
她缩在人群后面，目光死死盯着府门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个一出生就被她斥为“灾星”的小贱种，竟成了御封郡主，食邑两千，风风光光地回来了！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寒风卷着细雪，吹在脸上如同刀割。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终于！
“来了！郡主车驾到街口了！”
一个负责瞭望的家丁跌跌撞撞地从前院跑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整个镇国公府瞬间“活”了过来！
萧远山猛地踏前一步，虎目灼灼。萧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骤然收紧。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盯住洞开的府门。
沉重的车轮碾压青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得如同擂在每个人心上。
雪沫纷飞中，那辆通体由温润深沉的百年沉香木打造、垂挂着流光溢彩、如同月华凝练的东海鲛绡帐幔的奢华车驾，在八匹神骏白马和众多宫娥内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过长长的红毯，如同云端降下的神辇，稳稳停在了镇国公府中门之前。
车帘被一只戴着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一身御前二等侍卫服色、更显英挺逼人的萧承宗率先跃下车辕，落地无声，目光如电扫过府门前肃立的众人，随即恭敬地侧身，伸出了手臂。
紧接着，身着崭新一品诰命夫人服色、容光焕发却难掩劳顿疲惫的柳氏，抱着一个裹在雪白狐裘里、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小脸的婴孩，小心翼翼地在儿子的搀扶下，踏下了车辕。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柳氏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襁褓裹得更紧。
而就在这一刻，裹得严严实实的萧明棠，却奋力地从小被子里挣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手腕上那个墨绿的玉镯在府门高悬的灯笼光下，流转过一道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棠儿！”
萧远山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带着哽咽的、属于祖父的低唤冲口而出。
什么国公威仪，什么沙场铁血，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
他几乎是踉跄着，几步就冲下台阶，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冲到柳氏面前，伸出的双手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去抱，却又怕惊扰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
柳氏含着泪，将怀中的女儿，轻轻地、珍而重之地，递向她的祖父。
就在萧远山那双曾握过染血长枪、此刻却微微发颤的大手即将触碰到襁褓的瞬间，萧明棠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
一路的颠簸和寒冷让她有些迷糊，但眼前这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激动与疼惜的苍老脸庞，瞬间与记忆深处那个曾视她为“灾星”、欲要扼杀她的冰冷形象重叠、碰撞，最终……轰然碎裂。
小小的婴儿，对着近在咫尺、眼眶通红的祖父，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如同初春冰雪消融后绽放的第一朵花苞，露出了一个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寒冰的……无齿笑容。
“咿……呀……”
软糯的、带着点奶气的音节，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萧远山紧绷的心弦。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酸楚和迟来的、汹涌澎湃的慈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老将军冷硬的心防。
他猛地伸出双臂，一把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温暖奶香和清冽槐香的襁褓紧紧抱入怀中。
铁血一生、刀斧加身亦不曾弯曲的脊梁，在这一刻深深地躬了下去，苍老的脸颊紧紧贴着婴儿的额头，滚烫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濡湿了雪白的狐裘。
“回来就好……祖父的棠儿……回来就好……”
压抑的、带着哽咽的低语，在寂静的府门前回荡。寒风卷着细雪，无声地落在这一老一小相拥的身影上，将这一刻的失而复得与血脉贲张的暖意，定格成了镇国公府门前最动人的画卷。
柳氏捂着嘴，泣不成声。
萧承嗣红着眼眶，嘴角却高高扬起。
萧老夫人捻着佛珠，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念佛。
人群后的王氏，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看着那被国公爷如珠如宝抱在怀中的小小身影，只觉得一股灭顶的绝望与嫉恨将她彻底吞噬。
府门前，唯有细雪簌簌落下，覆盖了红毯，也温柔地覆盖了所有的喧嚣与暗流。
萧明棠在祖父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小脸蹭了蹭那带着风霜味道的衣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疏桐院，她的战场，她的王国，本姑奶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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