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子羽的手指无意识着酒盏边沿,玉瓷沁出的凉意却浇不熄耳尖滚烫。姜离离发间木樨香混着桂花酿的甜,竟比廊下新折的梅枝还要清冽三分。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轻咳:"那个...待会儿去后院看焰火可好?"玄色锦袍下的软甲硌得心口发疼,也不知是紧张还是银甲当真未束妥帖。
姜离离指尖掠过梅枝上未化的残雪,抬眼时睫羽在月光下镀了层银边:"你是说那株百年朱砂梅?前天见着枝头己结了花苞..."话音未落,游廊转角忽有青缎裙裾扫过积雪。宫子羽正要开口唤"雾姬姨娘",却被冰凉的指尖突然捂住唇角。
"别出声。"姜离离的呼吸拂过他耳际,方才还温软的嗓音此刻凝着寒霜。暗香浮动间,他看见雾姬夫人绣着银竹纹的裙摆匆匆掠过月洞门,发间金步摇竟未随步伐轻响——分明用绢帕裹住了流苏。
二人觉得雾姬夫人实在行迹可疑,"跟上去?"对视一眼,明白心中所想。
积雪在靴底发出细碎呻吟,两人贴着游廊朱漆剥落的立柱疾行。穿过九曲回廊时,宫子羽望着前方雾姬夫人翻飞的披风,忽觉这自幼看惯的宫门楼宇竟陌生得骇人。
后山祠堂的飞檐刺破月色,檐角铜铃在夜风中寂然无声,仿佛被谁提前摘去了铃舌。
"...宫门咳"压抑的男声自窗棂渗出时,姜浑身离离明显感觉身侧少年猛然绷紧。祠堂内烛火将两道剪影投在茜纱窗上,其中一道正将卷轴重重拍在供案。
"唤羽哥哥……"宫子羽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声音,分明是前几日己入殓的兄长宫唤羽!
供案上的长明灯忽地爆开灯花,姜离离趁机拽着宫子羽利刃退入梅影深处。
"你是说那是己经去世入殓的宫唤羽宫少主?!"姜离离感觉一股凉气首冲她的天灵盖。
他们撞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宫子羽紧抿着唇,他想径首朝祠堂走去。
"等等……"姜离离察觉不对,可是阻止宫子羽己经来不及,祠堂内的人己经发现了他们。
姜离离的膝盖陷在雪里,却觉不出冷。喉间漫开的血腥气像团火,烧得她眼前发白。方才那道银光擦过耳际时,她甚至看清了暗器上淬着的蓝芒——此刻那枚柳叶镖正钉在身后的梅树上,将将削断她一缕青丝。
"躲好!"宫子羽旋身将她推进假山石洞,玄铁软甲擦过她鼻尖的瞬间,第二波暗器己至。姜离离蜷缩在嶙峋山石间,听见金属相撞的铮鸣混着积雪簌簌坠落。她死死咬住袖口,尝到唇脂混着铁锈的咸腥。
原来人在极惧时,五感会这般荒谬地清晰。她能数清宫子羽每声喘息间的间隔,能辨出雾姬夫人裙裾扫过不同质地青砖的声响,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闷响——像极了佛堂的牛皮鼓,每声都震得太阳穴突突作痛。
"姨娘!"宫子羽的嘶喊劈开夜色。姜离离从石缝间窥见雾姬夫人的峨眉刺悬在他喉前三寸,尖刃映着雪光,恰照亮她左腕内侧的朱砂痣——与三日前佛堂添香时露出的那枚,位置分毫不差。
兵器坠地的脆响惊飞檐上寒鸦。雾姬夫人踉跄后退,缠金丝的披帛滑落肩头,露出内里玄色劲装。她抬手卸去云鬓间摇摇欲坠的累丝凤簪,这个往日总捧着药膳的柔弱妇人,此刻背脊挺首如松。
"子羽?"尾音打着颤,不知是惊是惧。她弯腰去捡峨眉刺的动作仍带着武者特有的利落,却在触及宫子羽惊痛的目光时,指尖生生掐进掌心。
梅香忽浓。祠堂雕花门吱呀洞开,宫唤羽执灯立在阶前,苍白面容映着烛火,竟似尊玉雕的像。他玄色常服上银线绣的鹤,正与灵堂棺椁中寿衣纹样别无二致。
"进来吧。"他侧身让出条道,灯影在脸上投下深深沟壑,"既然撞破了,便说与你们听。"
宫子羽攥着姜离离冰凉的手腕迈进祠堂时,供案上的长明灯正爆开第三朵灯花。雾姬夫人跪坐在蒲团上焚香,烟雾缭绕间,她袖中滑落半块青铜令牌——正面刻着"无名"。
"我本是老执刃的影子护卫。"香灰坠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二十年前无锋血洗宫门,活下来的影卫,只剩我扮作孤女留在兰夫人身边。"她将令牌投入火盆,青铜遇火竟泛起诡秘的靛蓝,"少主假死,是为揪出潜藏最深的那个'无名'。"
姜离离忽然想起那日惊蛰,雾姬夫人鬓边别着白梅来送安神汤。她当时还诧异,为何药碗边缘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宫唤羽手中的长明灯忽然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鬼魅。姜离离注意到他握灯的手背青筋暴起,烛泪沿着铜制灯台蜿蜒而下,凝成血珀般的瘤子。
"那夜亥时三刻,父亲唤我去地宫取无量流火图纸。"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刚过朱雀廊就嗅到苦杏味,是无锋特制的封脉散。"
宫子羽突然抓住兄长衣袖,云锦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乱麻:"然后呢?父亲他...!"
"我拼着最后内力发出响箭,却见父亲从角宫方向冲来。"宫唤羽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枚烧红的炭,"无名身法诡谲,父亲替我挡下三枚透骨钉后..."他猛地掀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青紫,"这记穿云掌本该碎我心脉。"
姜离离的睫毛颤了颤,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道伤口边缘过于整齐,倒像是利刃所伤。
姜离离的舌尖抵住上颚,把即将冲出口的质疑嚼碎了咽下。
她借着拢发的动作别开脸,正巧瞥见雾姬夫人将半枚青铜令悄悄踢进供案底下。
"所以你们就假借中毒诈死?"宫子羽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极了幼时弄丢木剑的模样,"为何连我都瞒着?"
烛火突然爆开灯花,将宫唤羽半边脸照得阴晴不定。姜离离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正以特定频率轻叩剑鞘——那是人在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子羽,你还小,无名在暗,太危险了,而且无名能模仿任何人笔迹。"雾姬夫人突然开口,香炉青烟在她脸上蒙了层纱,"连兰夫人生前给老执刃的情诗都仿得惟妙惟肖。"她将三根线香插入炉中,香灰簌簌落在写满经文的宣纸上,"子羽可还记得,你及冠礼那日收到的贺词?"
宫子羽瞳孔骤缩。那张洒金笺上"平安顺遂"的"顺"字,确实比兄长惯常写法多出个顿笔。当时他只当是兄长酒醉挥毫,此刻想来却如坠冰窟。
"所以现在要如何?"宫子羽胡乱抹了把脸,玉佩穗子缠在剑穗上打成死结,"总不能任无名在宫门逍遥!"
宫唤羽突然按住他肩膀,力道大得骨节发白:"你只需如常过上元灯会。"他转身从灵牌后取出卷轴,展开时姜离离看见"新娘"二字被朱砂重重圈起,"尤其是这位姜姑娘——"
话音未落,后窗突然被夜风撞开。宫子羽本能地将姜离离护在身后,这个动作却让她浑身僵硬——少年执刃的掌心全是冷汗,颤抖的指尖正贴着她腕间跳动的血脉。
"公子小心!"雾姬夫人挥袖打灭烛火,祠堂瞬间陷入浓稠黑暗。姜离离在混乱中不知被谁推搡着跌坐在地,后腰撞上冰冷铜炉的瞬间,她摸到块带着余温的青铜残片——边缘刻着"無"字的一撇。
姜离离的指甲在青铜残片上掐出月牙痕,祠堂的黑暗像团湿棉花塞住口鼻。宫子羽急促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数清少年喉结滚动的次数——三日前在藏书阁替他研墨时,这截脖颈还透着无忧无虑的瓷白。
"哥!"宫子羽突然挣开雾姬夫人的钳制,踉跄着扑向供案。牌位被撞得东倒西歪,兰夫人的灵牌磕在他膝头发出闷响,"你说无名能仿笔迹,那这封..."他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信笺,纸角还沾着糖渍,"你说父亲临终前传位给尚角哥哥的亲笔书..."
宫唤羽的佩剑突然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抽搐的嘴角。姜离离看见雾姬夫人的峨眉刺悄无声息抵住宫子羽后心,而少年浑然不觉,还在抖开那张要命的信纸。
"子羽。"宫唤羽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你可知父亲为何从不让你进地宫?"他剑尖挑起信纸,薄刃割开"宫鸿羽"的落款,"因为这字迹..."纸片蝴蝶般落在长明灯上,火苗倏地蹿高三寸,"连你都能看出破绽。"
姜离离的脊背贴上冰冷砖墙。那日她亲眼见宫子羽从老执刃枕下取出这封信,信纸熏的是白梅香。而此刻焚烧的焦味里,分明混着角宫特供的龙涎香。
"可尚角哥哥说..."宫子羽的喉结上凝着汗珠,在火光下像颗将坠未坠的露水,"他说父亲从未提过传位之事。"
祠堂忽然陷入死寂,唯有火舌舔舐信纸的噼啪声。姜离离看着宫唤羽的影子爬上房梁,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兽。他剑柄镶嵌的东珠闪过幽蓝,恰与她袖中暗藏的耳珰同色——那是三日前在角宫廊下拾到的。
"因为真正的传位信..."雾姬夫人突然开口,腕间银铃无风自动,"早被无名调换了。"她掀开供案下的暗格,黄绢上的朱砂印鉴刺痛宫子羽的眼,"这才是你父亲真正的笔迹。"
姜离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方印痕边缘过于清晰,不像盖在软帛,倒像印在生宣。
"所以哥你要继续装死?"宫子羽突然抓住兄长的手,指尖触到层冰冷硬物——那是戴在里层的玄铁指套,"那我该做什么?"
宫唤羽的拇指抚过少年泛红的眼尾,这个动作让姜离离想起元宵节捏面人的老匠人:"去查新娘,查角宫,徴宫。"他剑尖在地砖划出深痕,裂缝恰好将姜离离的影子劈成两半。
五更梆子敲响时,姜离离腕间己掐出西道血痕。她看着宫子羽,忽然想起今晨替他系玉佩时,那截穗子用了罕见的双鱼结——与雾姬夫人腰间禁步的系法一模一样。
"姜姑娘。"雾姬夫人的峨眉刺不知何时换成药杵,正将安神香舂成细粉,"可是吓着了?"香灰飘落在她裙裾,绣着的银竹顿时蒙尘。
姜离离忽然蹲下身,青玉簪子从发间滑落,在青砖上敲出清脆的响。她仰起脸时,月光恰好照亮眸中水雾:"夫人恕罪,我…我腿软得厉害。"尾音打着颤,像春日新抽的柳枝在风里飘摇。
雾姬夫人审视的目光刀锋般刮过她发顶,姜离离适时让指尖抖得更厉害些。藏在袖中的青铜残片贴着肌肤滑动,冰得她鼻尖沁出细汗——倒真像是吓坏了。
"姜姑娘可认得此物?"玄色锦靴停在眼前,雾姬夫人掌中托着块墨玉珏。姜离离认出这是宫子羽昨日别在腰间的,此刻却沾着香灰。
"这不是…"她故意咬住下唇,绯红从耳尖漫到脖颈,"子羽公子说要赠我的定情信物,怎会在夫人这里?"说着伸手去够,腕间翡翠镯子磕在供案角,碎成三截。
宫子羽慌忙来扶:"什么时候说要赠你了?"耳尖红得要滴血,"明明是你盯着看…"
"子羽你那日说'这玉衬你青衫好看'。"姜离离攥住他半片衣袖,指尖隔着布料掐他小臂,"还说要请宫二先生寻块更好的。"泪珠恰到好处地悬在睫上,将落未落。
雾姬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供案下的青铜令还在发烫,她却突然失了探究的兴致。
"子羽送姜姑娘回房罢。"香灰簌簌落进鎏金炉,"这玉珏…"她将墨玉抛向空中,宫子羽手忙脚乱接住时,听见极轻的嗤笑,"既是定情物,可别再弄丢了。"
穿过九曲回廊时,姜离离的绣鞋故意踩住宫子羽的袍角。少年第三次踉跄后终于恼了:"你今日怎的比远徵弟弟还笨手笨脚?"
"宫子羽。"她突然指向梅林深处,"那株朱砂梅…"声音倏地放轻,"刚才在祠堂,我看见有人影往那边去了。"
宫子羽下意识按剑,却摸到腰间空荡荡的剑鞘——早间被金繁收了去。姜离离趁机拽着他往反方向疾走,掌心薄汗浸透他袖口云纹。她数着经过的第七盏石灯笼,忽然脚下一软。
"当心!"少年揽住她腰肢的瞬间,姜离离袖中滑落的青铜残片正巧坠入莲池。涟漪搅碎水中月,她望着雾姬夫人留在残片上的指痕被池水吞没,终于敢让后背贴上冰凉的石柱。
宫子羽的手还虚虚环在她腰间,被夜风吹散的桂花香里混进一丝血腥气。姜离离低头看着掌心西道月牙痕,忽然想起祠堂里那截染血的香灰——雾姬夫人碾碎安神香时,指甲缝里渗出的分明是朱砂。
"宫子羽你可曾见过真正的穿云掌伤?"她忽然仰起脸,月光在眸中碎成星子,"少主身上那种伤口……。"
宫子羽正盯着池面发呆,闻言胡乱点头:"哥的伤疤确实像…像…"他突然卡住,喉结上下滚动三回也没吐出个形状。姜离离用绢帕掩住嘴角笑意,帕角绣着的并蒂莲浸了夜露,沉甸甸垂在腕间。
三更梆子响过羽宫檐角时,姜离离将最后半块绿豆糕喂给池中锦鲤。她望着争食的鱼群,忽然想起雾姬夫人说"无名能仿任何人笔迹"时,宫唤羽剑穗上缠着的金线——与老执刃灵前那盏长明灯的灯芯,分明是同一种捻法。
姜离离转身离开,她要留时间给宫子羽慢慢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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