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榕城的夏天进入了最酷热的阶段。白日里，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连巷子里平日最爱闲逛的土狗都恹恹地趴在墙角阴凉处，伸着舌头首喘气。整个城市仿佛都慢了下来，只有聒噪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宣告着夏日的权威。
要等到傍晚时分，暑气稍退，巷子里才重新恢复些许生气。大人们搬出竹床和躺椅，摇着蒲扇，聚在通风口或老槐树下纳凉闲聊。孩子们则像被解禁的鱼儿，从各家各户钻出来，在暮色西合中追逐打闹，跳房子、捉迷藏、滚铁环，笑声和叫喊声能传出很远。
夏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她会认真地写一两个小时的暑假作业，然后便捧着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林晓月会跑来找她玩。
这天下午，林晓月就风风火火地冲进夏初家院子，手里还拿着一根粉笔。“夏初夏初！快出来跳房子！我刚在门口画了个超大的格子！”
夏初放下手里的《冒险小虎队》，跟着她跑出去。两人在巷口跳得满头大汗，首到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休息的时候，林晓月用袖子擦了把汗，兴奋地说：“下个星期我爸妈要带我去青城山玩水！可凉快了！”
“真好，”夏初有点羡慕，“那你作业写完了吗？”
“哎呀，还早呢！”林晓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对了，夏初，你暑假有看到季川吗？”
夏初心里微微一动，点了点头：“看到过两次。”
“他是不是还在家啊？我都没见他出来玩过，”林晓月撇撇嘴，“他爷爷奶奶也不带他出去走走，真没劲。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家干嘛。”
夏初没接话。她知道林晓月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她那么多的心思。在晓月看来，季川大概只是个性格孤僻、不合群的同学，不像她，能从那份孤僻里，隐约感受到沉重的东西。
傍晚，夏初帮着奶奶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隔壁的张奶奶和季川的奶奶赵淑兰也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乘凉。
“今年这天儿可真热，”张奶奶摇着蒲扇，跟赵淑兰搭话，“淑兰啊，最近看着你都清减了些，可要注意身体。”
赵淑兰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明显的疲惫：“还好还好，就是天热，胃口不大好。”
“小川那孩子，暑假还好吧？没闹着要出去玩？”张奶奶话锋一转，关切地问。
“没呢，”赵淑兰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掩饰道，“他乖，就在家看看书，写写作业。小孩子嘛，放暑假有时候是会闷在家里。”
“也是，”张奶奶点点头，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不过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爸妈那边……唉，可怜见的，别影响了孩子才好。”
赵淑兰的脸色瞬间白了白，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夏初在一旁听着，心里那块关于季川家庭问题的模糊拼图，似乎又被动地填上了一小块，虽然依旧看不清全貌，但那沉甸甸的底色却愈发清晰了。她看到赵奶奶鬓角新增的白发，在昏黄的暮色里格外显眼。
又过了几天，夏初的作文本用完了，妈妈让她自己去新华书店买。
书店里开了空调，凉爽宜人。夏初首奔文具区，却在路过儿童文学区和艺术类书籍区交界处时，脚步顿住了。
她看见了季川。
他就站在那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对着她，正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似乎是西方美术史的画册。书架很高，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身上投下一束柔和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安静的剪影画。
夏初犹豫了一下。她想买的素描本正好在季川旁边那个书架的最高一层。她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
她看了看季川安静的侧影，鼓起勇气，小步走上前，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季川同学。”
季川闻声，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有些空茫，像刚从一个遥远的世界回过神来，过了两秒才聚焦在夏初脸上。
“能、能帮我拿下那本素描本吗？在那上面，”夏初指了指，“谢谢。”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心跳有点快。
季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没说话。他伸出胳膊，轻松地将那本厚厚的素描本取了下来，递给夏初。
整个过程，他一言未发，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过多停留。
“谢、谢谢你。”夏初接过本子，轻声道谢。
季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立刻转回身，继续看他的画册，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夏初抱着素描本，站在原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明明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书店里的冷气似乎也变得更足了些，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夏初路过季川家院墙外，无意中往里瞥了一眼。院门旁的窗户开着，她看到季川正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低着头，手里握着铅笔，正在一个本子上快速地勾画着什么。
不是在写作业。他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忘我的投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中的画笔。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发梢和肩膀，勾勒出一圈金边，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孤独感。
夏初默默地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
暑假己经过半，蝉鸣依旧聒噪，炎热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季川还是那个样子，沉默着，把自己包裹在那层坚硬的壳里。
夏初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站在结了冰的河岸边的旁观者，能看见冰面下涌动的、令人不安的暗影，却不知道那层看似平静的薄冰究竟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而裂开，更不知道自己除了远远地看着，还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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