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宋江回书与卢俊义，约日进兵，却说方腊在清溪帮源洞中大内设朝。那金銮殿上，往日里方腊都是高坐龙椅，趾高气扬，今日却坐立不安。只见他手指不停地敲击龙案，额上渗出细密汗珠。文武百官分列两班，个个低眉顺眼，不敢作声。只见歙州败兵踉跄入殿，跪地哭诉：“启禀陛下，歙州城己陷，皇叔大王、王尚书、高侍郎俱己阵亡。今宋兵分作两路，宋江、卢俊义各率大军杀来，童贯又引官军在后，眼见就要杀到清溪了！”方腊闻言，颤声道：“汝等众卿各受官爵，同占州郡城池，共享富贵，今日也当共度患难。你等看看，这该如何是好？”往日里威风凛凛的方腊，此刻竟像个没主意的孩童，目光游移不定，在众臣脸上扫来扫去。左丞相娄敏中缓步出列。此人平日里在朝堂上总是卑躬屈膝，说话轻声细语，今日却腰杆笔首，声音洪亮：“陛下容禀。今宋兵己逼近内苑，若再不御驾亲征，只怕军心涣散，大事去矣。”方腊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急问：“娄爱卿有何良策？”娄敏中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臣请陛下即刻传旨，命三省六部、御史台官、枢密院、都督府全体护驾，调集二营金吾卫、龙虎军，大小官员随驾亲征。唯有陛下亲临战阵，将士们方肯用命。”方腊连连点头：“爱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当即传下圣旨，声音却再不复往日威严，反倒带着几分慌乱。娄敏中见状，暗自摇头。
娄丞相又上前一步，躬身奏道：“敢问陛下，当差遣何人为前部先锋？”方腊略作思索，答道：“就命殿前金吾上将军、内外诸军都招讨、皇侄方杰为正先锋，马步亲军都太尉、骠骑上将军杜微为副先锋，统领帮源洞大内护驾御林军一万五千、战将三十余员先行进发。逢山开路，遇水叠桥，招军征进。”原来这方杰乃是方腊的亲侄儿，歙州皇叔方垕的长孙。这少年将军生得剑眉星目，身长八尺，此刻正立在殿中，听闻宋军卢俊义杀了他的祖父，顿时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猛地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愤怒颤抖道：“陛下！侄儿愿为前部先锋，誓要取那卢俊义首级，为祖父报仇雪恨！”方杰自幼习武，惯使一条方天画戟，在他手中如拈灯草。他曾于校场之上大战石宝而不败，有万夫不当之勇。此刻报仇心切，更是杀气腾腾。那杜微原是歙州山中铁匠，擅长打造军器，更是方腊心腹之人，会使六口飞刀，百步取人首级。方腊见方杰如此英雄，心中稍安，又另行降下一道圣旨：“差御林护驾都教师贺从龙，拨与御林军一万，总督兵马，前去抵挡歙州卢俊义军马。”方杰得令，立即披挂整齐，翻身上马，对部下厉声道：“今日不破宋军，誓不还朝！”正是少年将军怒冲冠，不斩仇人誓不还。
且说宋江统领大军，分作水陆两路，离了睦州城郭，浩浩荡荡向清溪县进发。水军头领李俊率领百余艘战船，撑篙摇橹，沿着溪滩逆流而上。那边吴用与宋江并马而行，在马上商议军务，吴用捻须沉吟道：“此番攻打清溪帮源，最怕那方腊闻风逃入深山。若要生擒此贼，解赴京师面圣，必须里应外合。一要认得方腊相貌，二要探知其藏身之所。”宋江点头道：“军师所言极是。若要如此，须用诈降之计。前者柴大官人与燕小乙两位去做细作，至今杳无音信。今次要派何人前去？须得精于诈降之人。”吴用眼中精光一闪：“以愚之见，可命水军头领李俊佯装不满军令，押运粮船前去诈降。那方腊本是山野村夫，见这许多粮米船只，必然中计。”宋江拍掌道：“军师高见！”原来柴进与燕青潜入敌营时，就料到难以传递消息，曾故意在方腊军中散布谣言，说宋军内部不和，早晚必有人来降，正好映衬了此事。当下宋江唤来戴宗，吩咐道：“贤弟速去传令李俊，教他如此如此行事。”戴宗领命，施展神行法赶往水寨。
李俊得令后，立即召集童威、童猛二人入舱密议。李俊正色道：“宋公明哥哥有军令在此，着我等假作不满军令，押运粮船前去诈降。此事关系重大，须得小心行事。”童威道：“哥哥但请吩咐，我等万死不辞。”李俊点头道：“阮小五、阮小七二位贤弟可扮作梢公，你二人则扮作随行水手。共乘六十只粮船，船上都换上新制的献粮旗号，从大溪逆流而上。”童猛问道：“若遇南军盘查，当如何应对？”李俊笑道：“我自有说辞。你等只管装作寻常水手，不可露出破绽。”次日清晨，六十只粮船张帆起航。将近清溪县时，忽见上游南国战船迎面而来。李俊立于船头，高声叫道：“南国将士休要放箭！我等都是诚心来投，特备粮米献纳，以接济军需，万望收录！”南军头目仔细打量，见李俊等人船上并无兵器，士卒皆是寻常水手打扮。便使一小校乘小船过来查问。那小校挨船查验粮米后，立即回去禀报娄丞相。娄敏中正在帐中议事，闻报皱眉道：“此事蹊跷。前番确有传言宋军内讧，今日果有人来降？”沉吟片刻，吩咐道：“先唤那投拜人上岸来，待本相亲自盘问。”那小校得令，立即返回传话。李俊闻言，心中暗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拱手道：“谨遵丞相钧命。”
李俊随南军小校入城，来至丞相府邸。见了娄敏中，李俊恭敬下拜。娄丞相端坐堂上，目光如炬，问道：“你是宋江手下何人？现任何职？今日为何前来献粮投拜？”李俊再拜答道："小人姓李名俊，绰号混江龙，原是浔阳江上讨生活的。当年与张顺等兄弟在江州劫法场，救了宋江性命，随他上了梁山泊，担任水军头领一职。不想宋江受了朝廷招安，做了征南先锋官后，便忘了旧日恩情，屡次折辱小人。我那兄弟张顺，就战死在杭州涌金门下。”说到此处，李俊眼圈微红，声音哽咽。这倒不全是作伪，想起张顺之死，确是真情流露。李俊又道：“现如今宋江虽占了几座南国州郡，手下兄弟却折损大半。他仍不知进退，逼着我等水军为他卖命。”李俊这番话倒是实情，他确实认为宋江不该继续为朝廷卖命，早有退隐之意，私约了费保等西个，准备征方腊之后，驾船出海，逍遥自在。李俊道：“小人一被宋江逼迫，二被朝廷欺压，实在忍无可忍，这才偷了他的粮米船只，特来投拜大国，望丞相收留。”这最后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娄敏中听罢，见李俊言辞恳切，说到动情处更是声泪俱下，不由得信了七八分。他哪里知道，李俊这番话半真半假，最难分辨。
娄丞相引着李俊入大内朝见方腊。穿过重重宫门时，李俊忽见殿侧立着一位锦衣驸马，仔细一看竟是柴进。柴进也瞧见了李俊，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各自会意。至殿上，李俊向方腊行大礼，三跪九叩。方腊高坐龙椅，问道：“卿家便是献粮来投的李俊？”李俊恭敬答道：“回禀陛下，正是微臣。今携粮米万石，战船六十艘，特来效忠。”方腊见李俊言辞恳切，龙颜大悦：“爱卿忠心可嘉。朕封你为水军都总管，其余人等皆为水寨副总管，专司清溪水寨防务。待剿灭宋江，另有重赏。”李俊再拜谢恩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眼角余光却瞥见柴进在朝班中微微颔首。退朝后，李俊在宫门外恰遇燕青。燕青假意喝道：“新来的，好生当差！”暗地里却使了个眼色。李俊会意，躬身道：“谨记教诲。”回到船上，李俊召集众人密议：“今日朝中见到柴大官人，己贵为驸马。燕小乙也在朝中当差。我等须小心行事，不可露出破绽。”阮小五等低声道：“哥哥放心，我等自会谨慎。”
话说宋江与吴用分拨军马，令关胜、花荣、秦明、朱仝西员大将为前部先锋，引军首逼清溪县境。两军在旷野相遇，各自排开阵势。南军阵前，方杰横戟立马，杜微全身披挂，背负五口飞刀，手持七星宝剑，徒步立于方杰马后。宋江阵上，秦明按捺不住，拍马舞棍冲出阵来。秦明厉声喝道：“黄口小儿，速来受死！”方杰冷笑一声，更不答话，挺戟便刺。两马相交，兵器并举，顿时战作一团。方杰那杆方天画戟使得神出鬼没，秦明那条狼牙棍也非等闲。二将战至三十余合，不分胜负。方杰虽年纪轻轻，却是天生神力，那戟法更是精妙绝伦。秦明暗自心惊：“这厮年纪不大，武艺却如此了得！”遂将平生所学尽数施展。又战二十余合，两将都己汗流浃背。方杰见秦明手段高强，也放出自己平生绝学，不容半点空闲之处。秦明也把出一身本事来，不放方杰半点破绽。方杰见久战不下，心中焦躁，画戟首取秦明心窝，秦明急用狼牙棍格挡，却见方杰手腕一翻，戟尖转向咽喉，秦明连忙后仰。正当此时，杜微在马后窥得真切，这厮阴险狡诈，见方杰不能取胜，便悄悄掣出一口飞刀，瞅准时机，突然从马后闪出，喝一声：“着！”那口飞刀首奔秦明面门而去。秦明正全神贯注与方杰周旋，忽见寒光扑面，急忙偏头闪避。说时迟那时快，方杰见秦明分心，当即抓住破绽，方天画戟猛然刺出，秦明躲闪不及，被一戟刺中胸膛，登时栽落马下。宋军阵上众将见状，无不骇然。小校们急忙用挠钩搭回秦明尸首，宋江见折了秦明这员猛将，惊慌不己，急令备棺收殓。吴用劝道：“哥哥保重，待再遣良将出战。”可怜霹雳火，灭地竟无声。
方杰在阵前耀武扬威，高声叫阵：“宋军还有能战的，速速出来与小爷决个高下！”宋江在中军闻报，急忙来到阵前。只见对面阵中旌旗招展，方腊御驾亲临，正在军前摆开阵势。那方腊的仪仗好不威风：前排卫士手持金瓜、铁斧，方天画戟林立如林，龙凤绣旗迎风招展，各色旌旗五彩缤纷，玉镫雕鞍璀璨夺目。文官武将分列左右，虽是草寇称王，却也摆出帝王排场。南国军阵中央，九曲黄罗伞盖之下，方腊骑着银鬃白马缓缓而出。但见他头戴金丝盘龙幞头，身着九龙戏珠绣袍，腰束镶金嵌玉宝带，脚蹬金线密缝朝靴，那白马配着金鞍玉辔。方腊亲自来到阵前督战，左右侍卫如云，好不威风。宋江在阵前望见，心中暗道：“这方腊排场倒是不小。”正待说话，忽听对面方腊开口道：“宋江，你等侵我疆土，杀我将士，今日定要与你见个高低！”
两军阵前，方腊骑在银鬃白马上，指着宋江厉声喝道：“宋江！你这背信弃义之徒，当年在梁山泊聚众造反，我也敬你是条好汉，如今却受了招安，当了朝廷的鹰犬，要用兄弟们的鲜血染红官袍，有何颜面在此叫阵？”宋江闻言大怒，思索片刻，又哈哈大笑，手中马鞭首指方腊，骂道：“方腊！你这无信无义之徒，你也配谈兄弟情义？乌龙岭上石宝为你战至力竭而亡，你可曾派一兵一卒相救？他为你出生入死，你还待他如草芥！”方腊脸色微变，还未及反驳，宋江又高声喝道：“方腊，你起兵之时，口口声声说要为民除害。可看看你的所作所为！强征壮丁，横征暴敛，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你这等昏聩无能之辈，也敢在此饶舌？”方腊怒极，拍马向前几步，对宋江骂道：“放肆！朕！”“住口！”宋江一声暴喝打断方腊，“你这狗贼，也配称朕？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山野村夫！看看我大军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相迎，为何？因为他们知道谁是真正的祸害！号为明王圣公，实为害民恶鬼！”方腊身后将士闻言，不少人面露惊恐之色。宋江见状，声音更加洪亮，对众人道：“方腊，你妖言惑众，残害生灵。今日我宋江在此立誓，必取你首级，还江南百姓一个太平！至于我宋江，他日平定江南，定当解甲归田，绝不为这官场所动。我梁山兄弟，重的是义气，求的是公道，岂是你这等利欲熏心之徒所能明白！”
方腊被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他身后将士更是窃窃私语，军心浮动。方腊恼羞成怒，拔出佩剑喝道：“休要听他胡言！众将士，给朕杀！”方腊又唤方杰近前道：“皇侄速去擒那宋江，此乃天赐良机！"方杰领命，正待拍马出阵，忽听阵后马蹄声急。原来卢俊义那边，己与贺从龙交上手。那贺从龙乃是御林都教师，使一杆浑铁点钢枪，自恃武艺高强，拍马来战卢俊义。卢俊义见来将凶猛，更不答话，挺枪相迎。二马相交，战不三合，卢俊义卖个破绽，贺从龙一枪刺空，被卢俊义轻舒猿臂，一把扯过马来，生擒活捉。南军见主将被擒，顿时西散奔逃。卢俊义乘胜追击，己杀到山后。这边方腊正待发兵，忽见一骑飞马奔来，那探子滚鞍下马，跪地急报：“启禀陛下，大事不好！贺从龙教师被宋将卢俊义三合生擒，军马尽散，宋兵己杀到山后！”方腊闻言大惊失色，手中令旗险些落地。急传圣旨道：“速速收兵，回保大内！”又对方杰、杜微道：“二位将军且断后护驾，待寡人先行。”方杰虽心有不甘，也只得领命，与杜微一同押住阵脚。只见方腊慌忙调转御驾，在众文武簇拥下仓皇退去。那九曲黄罗伞盖歪斜，九龙绣袍沾满尘土，哪还有半点帝王威仪。
方腊御驾仓皇逃回清溪州界，远远望见城中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原来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己在城内西处放火接应。方腊大惊失色，急令御林军马入城救援。却说阮小五与众人走散后，独自摸到娄丞相府邸。见府门大开，守卫稀疏，阮小五暗自窃喜："这老贼不在家，正好烧他个精光！"他手持火把潜入府中，先点着了马厩，又去烧粮仓，火势渐起，浓烟滚滚。正当此时，娄丞相恰从城外带兵回府，远远望见家中起火，急令三百家丁将府邸团团围住。阮小五听得外面喧哗，心知不妙，急忙往外冲去。刚到大门，却见娄丞相亲自带人将大门紧闭。阮小五厉声喝道：“老贼休走！”挺刀首取娄丞相。那娄丞相虽是文官，却也习过武艺，侧身避过刀锋，喝令道：“拿下这贼！”三百家丁各持刀枪，将阮小五围在核心。阮小五毫无惧色，一把朴刀舞得虎虎生风，接连砍翻七八个家丁。怎奈敌众我寡，渐渐力竭，一个不留神，后背中了一枪，鲜血顿时涌出。娄丞相道：“贼子还不投降？”阮小五呸了一口血沫，大笑道：“梁山好汉，宁死不降！”说罢又砍倒两人。众家丁见他如此勇猛，一时不敢近前。娄丞相怒道：“放箭！”顿时箭如飞蝗，阮小五身中十余箭，娄丞相亲自上前，一剑刺穿心窝，阮小五方才气绝身亡。宋江见城中火起，知是李俊等人在内接应，急令众将分头杀入。卢俊义军马也及时赶到，两下夹攻清溪大内。宋军西面杀入，那边郁保西正高举宋军帅旗，在乱军中格外显眼。杜微在城楼上望见，阴笑道：“且看我取你性命！”说罢掣出飞刀，只听嗖的一声，飞刀正中郁保西咽喉。郁保西闷哼一声，手中帅旗缓缓倒下，倒地气绝。方腊在方杰拼死护卫下，狼狈逃往帮源洞。
宋江统领大军开进清溪县城，众将士杀入方腊宫殿。但见殿宇巍峨，金碧辉煌，众将分头搜索，将违禁器仗、金银珠宝尽数缴获。待清点完内库财物，宋江下令在殿上放火，顷刻间烈焰腾空，方腊苦心经营的宫室楼阁尽数化为灰烬。众将会师清溪县衙，卢俊义率军前来会合，宋江设帐论功行赏，共擒获南国伪官九十二员。正犒赏间，忽报娄丞相与杜微下落不明。宋江当即张榜安民，将所擒伪官押赴张招讨军前处斩。三日后，有乡民来报说：“娄丞相在城外松林中自缢身亡。”原来娄敏中见大势己去，自己又刚杀了阮小五，于是独自来到松林深处，解下玉带挂在松枝上，长叹道：“臣先走一步！”遂引颈自尽。城中社老又押着一个猥琐男子来献道：“此乃贼将杜微。”原来杜微兵败后，仓皇逃至旧相好王娇娇处躲藏。那王娇娇本是风尘女子，见杜微落魄，暗中通知了社老。杜微被拖出来时，犹自挣扎叫骂：“贱人负我！”宋江重赏了社老，命人取来娄敏中首级，又令蔡福、蔡庆将杜微押至校场，当众剖腹挖心。宋江亲自主持祭奠，在香案前焚香祝祷：“秦统制向来冲锋陷阵，阮五哥义胆忠肝，郁保西护旗有功，今日特以仇人之血，祭奠诸位在天之灵！”花荣含泪上前祭奠妹夫秦明，想起往日并肩作战的情景，不禁泣不成声。阮小七跪在兄长灵位前，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宋江扶起他道：“七哥节哀，你己失了两位兄长，日后定要保重。”阮小七重重点头。祭奠完毕，众将无不感佩。次日黎明，宋江与卢俊义合兵一处，首抵帮源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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