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檄之心》
建初三年的庐江郡,春寒料峭。张奉紧了紧身上的羊裘,踩着泥泞的乡间小路向前走去。远处几间茅草屋在细雨中显得格外萧索,屋檐下挂着的蓑衣还在滴水。
“这就是毛义的住处?”张奉皱眉打量着简陋的院落,很难想象那位名满江淮的贤士竟住在如此寒酸的地方。他正犹豫要不要叩门,忽听院内传来老妇的咳嗽声,接着是温言软语的安抚:“母亲别急,药马上就煎好了。”
柴门“吱呀”一声打开,张奉看见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端着陶碗走出来。那人身形瘦削,粗布衣上打着补丁,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书卷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三年前为母尝药时被烫伤的痕迹。
“在下张奉,久慕毛先生高义,特来拜会。”张奉郑重行礼。
毛义愣了一下,连忙放下药碗还礼:“寒舍简陋,恐辱贵客。”他转头朝屋内喊道:“阿芸,先来照看母亲用药!”
屋内转出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接过药碗时,张奉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的竟是草编的手环。毛义似乎有些窘迫,侧身引客:“张君请进。”
堂屋内,张奉的目光被墙上挂着的《孝经》残卷吸引。那字迹工整有力,却写在粗糙的树皮纸上。墙角堆着成捆的简牍,看样子是抄书换钱的活计。
“让张君见笑了。”毛义捧出一碗清水,“家中无茶,唯有清泉待客。”
张奉正要说话,忽听门外马蹄声急。一个差役高喊着“急报”冲进院子,手中高举着盖有郡守印信的檄文。
“毛义接令!郡守征辟阁下暂代安风县令,即刻赴任!”
毛义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接过檄文时,张奉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更令张奉惊讶的是,毛义竟对着那文书深施一礼,然后捧着檄文快步走向内室,连声招呼都忘了打。
“母亲!母亲!”内室传来毛义激动的声音,“儿子被征为安风令了!每月有五石粟米的俸禄,再不用您老人家跟着受苦了!”
张奉手中的陶碗“当啷”一声落在案几上。他望着滴落的水渍,心中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失望——原来所谓的清高名士,在功名面前也不过如此。
“张君?”毛义从内室出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实在抱歉,方才...”
“毛先生不必解释。”张奉冷冷起身,“是在下冒昧打扰了。”
毛义似乎想说什么,但张奉己经大步走出门外。春雨打湿了他的衣襟,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被欺骗的愤怒。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间茅屋,看见毛义正小心翼翼地将檄文供在母亲床头的陶罐旁,那虔诚的模样仿佛在供奉什么圣物。
“沽名钓誉之徒!”张奉狠狠甩袖而去。
......
三年后的冬日,张奉再次踏上了通往毛家村的小路。这次他是奉刺史之命,来征辟守孝期满的毛义出任郡文学掾。
自那年不欢而散后,张奉辗转听闻了些毛义的消息:他在安风县任上清正廉明,却将俸禄大半用于购买药材;母亲去世时,他辞官守孝,在墓旁结庐而居,寒冬腊月仍坚持每日祭扫。
柴门依旧,只是门前多了几株新栽的松柏。张奉叩门时,开门的竟是当年那个叫阿芸的妇人,只是她鬓边己生了白发。
“毛先生在后山。”阿芸认出了张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自老夫人过世,他每日清晨都去那里。”
后山的坟茔前,张奉看见毛义正在焚烧一叠纸钱。他比三年前更加消瘦,麻衣孝服上沾着泥土,却依然保持着端正的跪姿。最令张奉震惊的是,坟前供着的竟是当年那封己经发黄的檄文。
“毛先生...”
毛义缓缓转身,眼中己无当年的神采:“张君别来无恙。”
“刺史命我来...”
“不必说了。”毛义轻轻摇头,手指抚过檄文上郡守的印信,“当年捧檄而喜,是为母亲;如今守孝不仕,亦是为母亲。”
一阵风吹过,燃烧的纸钱腾起火星。张奉突然注意到毛义腰间系着的草绳——那是居丧期间最严苛的“寝苫枕块”之礼。而供桌上的檄文边,还放着半截干枯的药草。
“这是...”
“母亲最后一剂药引。”毛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年冬天我跑遍三个县才找到。”
张奉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起三年前自己愤然离去的背影,想起那些关于毛义"贪慕功名"的流言。此刻坟前的灰烬被风吹起,像无数黑色的蝴蝶扑向他的面颊。
“我...”张奉刚要开口,忽见山路上跑来几个村民,领头的里正气喘吁吁地喊道:“毛先生!郡里来的差役说,朝廷特诏征您入京为郎官!”
毛义却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对着墓碑深深叩首。当他再抬头时,张奉看见有泪水落在那封供奉三年的檄文上,将“安风令”三个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贤者之心...”张奉喃喃自语,突然对着毛义长揖到地,“岂俗士所能测?”
山风呜咽,卷起坟前未燃尽的纸钱。张奉望着毛义挺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何为“捧檄之心”——那薄薄一纸文书承载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一个孝子跪在母亲病榻前许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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