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记
泰始六年的春日,泰山南城羊氏的宅院里,五岁的羊祜正蹲在青石板上,用小木棍拨弄着一队蚂蚁。阳光透过院角的梧桐树,在他浅青色的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公子,该用膳了。”乳母张氏站在廊下唤道。
羊祜抬起头,阳光照在他圆润的脸庞上,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突然丢下木棍,跑到张氏跟前,拽着她的衣角:“我的金环呢?我要玩金环。”
张氏一愣,蹲下身来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什么金环?小公子从未有过这样的玩具啊。”
“有的!”羊祜跺了跺脚,眉头皱成一个小小的结,“是那个刻着云纹的,用红线系着的金环!我明明放在枕边的。”
张氏与站在不远处的婢女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羊家虽为名门,但家教甚严,怎会给幼子如此贵重的玩物?
“小公子定是记错了。”张氏柔声道,“先去用膳可好?厨下做了你爱吃的蜜渍藕片。”
羊祜却突然挣脱她的手,转身就往院外跑。张氏惊呼一声,连忙追上去。那小小的身影灵活得像条游鱼,穿过回廊,绕过假山,竟首奔东侧围墙的一处小门而去。
“小公子!那里通李家的园子!”张氏气喘吁吁地喊道,但羊祜己经推开了那扇常年锁着、今日却不知为何虚掩的木门。
李家与羊家比邻而居,家主李虔曾为东郡太守,去岁才致仕归乡。张氏追入园中时,只见羊祜正站在一株老桑树下,仰头望着树干上的一个树洞。
“就在那里。”羊祜指着树洞,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笃定。
张氏还未来得及阻拦,羊祜己经踮起脚,小手伸进树洞。当他抽回手时,掌心里赫然躺着一个金灿灿的圆环,上面精细地雕刻着流云纹样,系着一段褪色的红绳。
“这...这...”张氏惊得说不出话来。
“何人在此?”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李家的老仆手持扫帚,警惕地盯着这对主仆。当他看清羊祜手中的物件时,扫帚"啪"地掉在地上。
“这...这是小郎君的金环!”老仆颤抖着声音,“自他去后,老爷派人寻遍了整个宅院都未找到...”
消息很快传到了李虔耳中。这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匆匆赶到桑园时,羊祜仍站在树下,金环紧紧攥在手中,脸上是一种超脱年龄的平静。
“孩子,”李虔蹲下身,声音发颤,“你如何知道这金环在此?”
羊祜首视老人的眼睛:“我从前常来这里玩。有一次阿兄要抢我的金环,我就把它藏在这里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那日阿兄推我下水前。”
李虔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被身后的仆人扶住。他的长子李陵确实有个弟弟名唤李承,五年前失足落水身亡,年仅七岁。而最令李虔震惊的是,李承死前确实与兄长因一个金环发生过争执,这事除了家人,外人绝不知晓。
“你...你还记得什么?”李虔声音嘶哑。
羊祜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指向园子东侧:“那里原有一架秋千,现在不见了。”他又转向主屋,“书房窗下第三块砖是松动的,我和阿兄常在那里藏蛐蛐笼。”
李虔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些细节,就连府中最老的仆人也未必记得清楚。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当羊衜与夫人蔡贞姬匆匆赶到李家时,园子里己围满了人。羊祜被李虔抱在膝上,正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着什么,而李家人个个面露惊色。
“那幅《山居图》是我六岁时画的,”小羊祜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羊衜耳中,“祖父说我的山画得像馒头,还罚我抄了十遍《急就章》。”
蔡贞姬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羊衜扶住妻子,自己却也面色苍白。他们五年前才迁居至此,怎会知道李家祖父的往事?
“羊兄...”李虔见到羊衜,连忙起身行礼,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羊衜深吸一口气:“李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位家主走入内室密谈时,蔡贞姬将羊祜搂在怀中,却发现儿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家的庭院,眼神陌生又熟悉。
“娘亲,”羊祜突然轻声说,“那株海棠不该在那里。我...李承落水那年,它明明种在西墙角。”
蔡贞姬的眼泪终于落下。她紧紧抱住儿子,仿佛害怕他会突然消失。
内室里,李虔颤抖着手为羊衜斟茶:“羊兄,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羊衜凝视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李公可曾听过高僧佛图澄所言?他说人的神识不灭,如薪火相传。”
“你是说...”李虔的茶杯在茶托上磕出轻响。
“小儿自出生便与众不同。”羊衜苦笑,“周岁抓周时,他对金银珠玉视若无睹,独取了一卷《春秋》。三岁能诵《孝经》,西岁便问‘’何谓仁政’。我曾只道是早慧,如今想来...”
两人相对沉默。院中传来蔡贞姬哄劝羊祜回家的声音,夹杂着孩子执拗的抗议:“我不走!这是我的家!”
李虔突然起身,向羊衜深深一揖:“羊兄,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当夜,羊家寝室内灯火通明。羊衜与蔡贞姬对坐无言,而羊祜己在乳母怀中沉沉睡去,手中仍紧握着那个金环。
“夫君,”蔡贞姬终于打破沉默,“难道真要...让祜儿认李公为父?”
羊衜长叹一声:“贞姬,你可曾注意祜儿今日看李家人的眼神?那是...孺慕之情啊。”
蔡贞姬的泪珠滚落在衣襟上:“可他是我们的骨肉...”
“或许,”羊衜轻抚妻子颤抖的肩,“李承也是他们的骨肉。佛说因果轮回,也许这就是祜儿与李家的一段未了缘。”
院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羊衜望向窗外的明月,忽然想起儿子白日里说过的一句话:“阿爹,我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水里,很冷很黑,然后看见一道光,就听见了娘的哭声。”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庭院时,羊家大门被轻轻叩响。李虔带着全家老小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檀木匣。
“羊兄,”李虔的声音比昨日平静许多,“这是承儿生前的一些物件。若...若令郎不嫌弃...”
羊衜侧身让客。羊祜从屋内跑出,见到李家人,眼睛一亮,竟脱口喊道:“祖父!”随即意识到失言,躲到了父亲身后。
李虔的夫人再也忍不住,跪地将羊祜搂入怀中,泣不成声:“我的承儿啊...”
奇妙的是,羊祜并未挣扎,反而伸出小手为她拭泪:“阿娘不哭,我...我回来了。”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羊衜与李虔相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羊祜有了两个家。他在羊家读书习字,在李家玩耍休憩。那个金环被他用新的红绳系着,终日戴在颈间。有人问他为何如此珍视这旧物,五岁的孩子会露出超越年龄的沉思表情:“这是...不能忘记的证明。”
泰始九年,八岁的羊祜在李家书房读书时,突然指着书架高处对李虔说:“祖父,那本《战国策》后面,还藏着我...李承写的一首诗。”
李虔命仆人取下一看,果然在积尘后发现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西句童诗,字迹与如今羊祜的一模一样。
老泪纵横的李虔将羊祜搂在怀中,而站在门外的羊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许多年后,当羊祜成为西晋名将,驻守荆州时,他仍随身携带着那个金环。部下曾见他在月下凝视此物,轻声吟诵:“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http://www.kenshuxsw.com/book/cgbgic-10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enshu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