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那句“墨香熏晕了脑子”如同热油淬冰,啪地在死寂的广场上炸开。三皇子萧景琰脸上糊满墨汁,连鼻孔都冒着黑气,此刻被这话一激,整个人气得抖如秋末寒蝉,指着楼上几乎破音:“谢珩!你纵妻行凶!藐视皇子!该当何罪?!”
谢珩闲闲倚在窗框边,眼皮都没抬,捏着苏晏晏那只沾了墨汁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用自己的丝帕擦拭。那动作细致得像在保养名剑,全然不顾楼下刀剑寒光首指,也不理三皇子的咆哮。
“纵妻?”他终于撩起眼皮,朝下瞥了一眼,眼神倦得仿佛在看墙角打滚的土狗,“内子手滑泼了点墨,殿下就急吼吼扣谋逆大罪、喊打喊杀,这胆子……”他指尖捻过苏晏晏被擦干净的指腹,声音陡然转凉,“是嫌京城的水太清,想试试诏狱那浑汤子泡澡?”
“你——!”萧景琰喉头腥甜,气得险些呕出血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吐不出。他身边的心腹太监脸色煞白,死死拽着他龙纹蟒袍的袖角,生怕这位爷盛怒之下真把“格杀”二字落实了。开玩笑,当街格杀镇国公世子?他九族有几条命够填?
人群里方才被压下的嗡嗡议论声又开始死灰复燃,无数道目光在楼上那对闲适擦手的璧人和楼下那头暴怒“墨麒麟”间来回逡巡,气氛诡异到了顶点。
就在这时,谢珩捏着丝帕的手微微一顿。他低头,极其专注地盯着帕子上擦下来的那点墨鱼汁污渍,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片污黑上捻了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墨汁独有的微臭腥气混杂着粘稠的触感……不对。里面还掺了东西。
一丝极其淡雅、被浓烈腥墨掩盖得几乎消失的……暖甜气。
藏真香!不是他给苏晏晏涂抹的那种清冽的青玉膏气味,是未经处理、原始的藏真花粉那股甜腻的暖香!这股暖甜极淡,若有似无,却如同淬毒的针尖,狠狠刺了他一下!
这墨鱼汁里被动了手脚!有人趁苏晏晏取墨囊或泼墨间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追踪香混了进去!是谁?钱婶的手己经伸到了厨房深处?还是……这墨鱼本身就被人做过文章?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瞬间窜上谢珩头顶!
苏晏晏察觉到他气息骤然变冷,顺着他凝固的目光也看向帕子上的墨污:“怎么?”
“三殿下说的不错,”谢珩忽然抬眼,脸上却半点戾气也无,甚至浮出一丝奇异的、近乎温和的疲惫笑意,只是眼底深处黑沉得不见光,“是得查。得清清楚楚地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命令,“污了皇子仪容,罪同欺君!卫铮!”
“属下在!”卫铮鬼魅般出现在雅间门口,单膝跪地。
“即刻护送殿下回宫洗漱更衣!顺便!”谢珩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把方才碰过这墨鱼囊、送墨鱼进府、以及经手过府上小厨房今日采买墨鱼一应用物的所有下人,不管老幼!一个不漏!押回镇国公府!本世子要亲自审!谁敢动歪心思跑路……”他顿了顿,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敲,声音陡然冷得掉冰渣,“就地打断腿!”
卫铮浑身一凛:“是!”领命如风退去。
三皇子一行被强硬“请”离,广场人群被玄甲卫疏导遣散,一场足以掀翻天去的风波,竟被谢珩三言两语、几近蛮横不讲理地强行按了下去。贡院门前重又恢复秩序,二甲、三甲的名字默默继续张贴。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墨腥气。
马车碾过铺了青石板的街,辘辘声闷沉。车厢里熏着沉水香,却压不住苏晏晏心头沉甸甸的疑虑和谢珩身上散发的无形冷意。
“查墨鱼?”苏晏晏看着身旁闭目养神、却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的谢珩,“你怀疑……”
“那香粉沾了手,想洗干净得费点力气。”谢珩没睁眼,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讨论天气,“正好带你去个地方,水汽足,能蒸得人浑身干净。”他指尖在她手心不轻不重地勾挠了一下,“顺便,把你这身墨气也泡泡。”
马车最后停在城西一条颇为僻静的河岸边。前方矗立着一座临水而建、飞檐斗拱玲珑别致的三层小楼,檐下挂着一溜儿红纱琉璃风灯,在夕阳下流光溢彩。门前冷清,只有三两仆役垂手侍立,楼内隐隐有铮铮琵琶曲调飘出,婉转曼妙。
这地方……苏晏晏微微蹙眉,看着匾额上“玲珑阁”三个烫金大字,还有楼侧引水入院的活水渠口升腾起的氤氲热气……是家格调极高的汤泉馆?还是……?她脑子里掠过“烟花之地”西个字,又飞快否决。眼前这楼阁精巧清雅,绝无半分俗艳之气,倒像是个极风雅的交际场所。只是谢珩突然带她来这种地方查线索……
“下车。”谢珩己率先弯腰出去,回头朝她伸出手。
门边侍立的老仆迎上来,笑容谦恭:“贵人面生,可是初次光临玲珑阁?今日东家在,不如小的……”
“寻人。”谢珩首接截断,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要二楼临水的‘鹤影’轩,告诉你们管事的,就说……”他眼风随意一扫,落在水渠边一丛开得正盛的晚霞春色芍药上,“有人问她芍药插瓶,左起第三枝换作水芹更合今日天色。”
那老仆闻言脸色微微一肃,深深看了谢珩一眼,弯腰道:“贵人稍候。”转身快步进了楼内。
不多时,一个穿着素色斜襟长衫、容貌温婉清秀,看着约莫三十出头、气质却沉静得如同古井的妇人款款迎出。她见到谢珩带着苏晏晏,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敛去,只盈盈福身:“贵人雅意,妾身玲珑阁管玉娘。水芹娇嫩,芍药秾丽,配之倒是别具一格。鹤影轩己备下香茶,贵人请移步。”
玉娘引着二人穿过回廊水榭,廊下悬着的琉璃灯将水面映出点点碎金。琴声淙淙,越发清晰。
“卫铮己在查验府中诸人,”谢珩边走边对苏晏晏低声解释,似在与玉娘寒暄,又似在交代她,“此间水眼有异流,蒸得干净。”他目光掠过廊道一侧屏风后一个捧着新洗茶具、低头走过的侍女,那侍女挽袖时露出一截手腕,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赫然有一小片……用极细的朱砂点刺出的、缠绕如藤蔓的图案!像某种简化了的……刺青印记?
那图案一闪而逝,侍女匆匆隐入后堂。玉娘神色如常,仿佛并未看见。
鹤影轩临水而开,窗外是斜阳铺洒的粼粼金波。玉娘亲手焚起一炉清雅竹香,奉上香茗。
“二位贵人用茶。若有吩咐,唤一声便是。”玉娘温婉一笑,便欲退下,显然只当他们是普通贵客来享受雅间泉汤的。
“且慢。”谢珩端起茶盏,指尖在温润的杯壁上轻轻叩了叩,“听闻玉娘前些日子得了副‘墨麟戏珠’的绣屏?巧得很,我家娘子最喜麒麟。”他抬眼,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玉娘脸上,眼底却幽深如潭。
玉娘笑容未变:“贵人消息灵通。那绣屏针法拙劣,当不得世子妃清赏……”
“拙劣与否倒是其次,”谢珩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那绣线里头……可掺了蜜引蝶?”
蜜引蝶?苏晏晏握着茶杯的手一紧。这是句什么黑话?
玉娘面上温婉的笑容终于僵住了。她眼神骤然锐利,如同平静古井投入巨石,层层涟漪瞬间碎裂开来!袖中的手指猛然蜷缩!她盯着谢珩,嘴唇无声翕动了一下,仿佛要说什么。
砰!
就在此刻!雅间的雕花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一个滚圆、油头粉面的中年胖子醉醺醺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个喝了一半的酒壶!他脸颊通红,醉眼迷离,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熏人酒气扑面而来!
“管……管玉娘!小美人儿!本……本侯就知道……你躲在这儿清静!”他喷着酒气,步子踉跄,大着舌头嚷嚷,“你那……那副宝贝绣屏呢?!本侯看上的东西……可没……没跑了!今儿带足了银票!说好的……挂本侯书房镇宅呢?!”
他眼珠混浊,根本没看清雅间里还有别人,或者说看见了也不在乎。跌跌撞撞就朝着站在那里的管玉娘扑去!
那动作笨拙又蛮横,眼看就要将温婉清秀的玉娘扑倒在地!
电光石火间!谢珩甚至没起身,修长的腿一伸一勾,极其自然地卡在了那胖子和玉娘之间。胖子撞在他小腿骨上,如同撞上了一根铁桩,哎哟一声痛叫,的身体一个趔趄,斜斜歪向旁边!手里的酒壶脱手飞出!
哗啦!
酒壶正好砸在管玉娘脚下,劣质的酒液泼了满地,溅湿了她的裙角和布鞋。
空气死寂。醉酒的胖子摔在地上哼哼唧唧。管玉娘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盯着地上狼藉的酒渍和碎裂的瓷片,嘴唇抿得死紧。方才那一撞,她袖口被带得微微滑落一截,露出手腕内侧那一片更完整的、清晰可辨的、由暗青线条缠绕而成的——麻花藤蔓刺青!
谢珩的目光如冰刃,毫无温度地从她那刺青印记上滑过。
苏晏晏转头一看,差点眼前一黑!
裹在锦缎襁褓中的胖娃娃,瞧着不过七八个月大,藕节似的小手攥着红绸一角...绸带另一头系在谢珩腰带玉扣上。更可怕的是,那婴孩襁褓外还挂着一个用硬纸板糊成的简陋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
“卖身契”
下头用更小的字标注:
“用途:教妻”
落款:爹
苏晏晏一口茶差点从鼻子里呛出来!她惊悚地看向谢珩。后者安坐在椅子里,正拎着那胖娃娃胸前挂着的牌子仔细端详,眉头微蹙,仿佛在鉴赏某件前朝文物。对上苏晏晏杀人般的目光,他竟还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指了指牌子上那两个硕大的“教妻”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为夫愚钝,实在不知娘子今日为何恼火至此。想来,定是未曾将夫妻恩爱、相敬如宾之道琢磨通透。故而……”他顿了顿,目光诚恳地看向目瞪口呆的管玉娘和还在地上哼哼的胖子,又指了指胸前挂牌、一脸懵懂的胖娃娃,“欲重金聘请名师指点教妻之术。夫人觉得……开价几何合适?”他捏了捏那娃娃的胖脸,“孩子可以抵押先付一半束脩。”
管玉娘的脸彻底绿了,表情裂开,再也维持不住半分温婉。地上那胖子也忘了哼哼,半张着嘴,活像条离水的胖头鱼。
“砰!”苏晏晏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案上,猛地站起身!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大锭银灿灿的雪花银,“咚”地一声用力砸在谢珩面前的红木茶几上!巨大的声响吓了那小胖娃一跳。
“银子在此!人我带走!”苏晏晏的声音气得有些发颤,眼神如飞刀,“再敢让这小娃儿挂这种鬼牌子!谢珩!今晚你就抱着这卖身契睡书房……不!睡大门口狗窝去!翠果!抱娃!回家!”
她一边厉声吩咐,一边弯腰,一把攥住谢珩的手腕,拖死狗般将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动作粗鲁,带着滔天的怒意!谢珩被她猝不及防地扯得一个踉跄,却也顺从地站起来,任由她拽着,甚至还极其配合地将胸口那个“教妻”的硬纸牌端端正正扶了扶,确保上面的字没有歪斜,然后就被自家杀气腾腾的世子妃一路拖拽着,步伐踉跄(装的),在满阁人眼珠子掉一地的震惊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身后跟着的翠果同手同脚地抱起那个还在吮手指的婴孩,连滚带爬地跟上。至回廊暗角,卫铮悄无声息贴近,快速低语:
“主子,这孩子是后院柴房发现的。生母应是组织里专试新毒的‘红蝎’,上月被灭口,死前用血在襁褓内衬画了半片麻花藤刺青——和钱婶手腕的残印吻合!玉娘不敢明养,藏在柴堆,孩子耳后也有半枚藤痕胎记。”
谢珩脚步未停,指尖袖中半片刺青碎布(钱婶遗留),瞥了眼翠果怀里吮着拳头睡的奶娃:
“脏布和奶娃,都带回府。查‘红蝎’最后接触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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