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别庄书房的琉璃灯却亮了一宿。苏晏晏将卫铮拼凑出的半张血污文书小心摊在案上,指尖划过北狄狼图腾下那行残缺的狄文:“‘鸽食…道阻…鸩羽…’这几个字像是接头暗语。”
“‘鸽食’好解,狄人驯鸽传讯天下皆知。”谢珩执笔蘸了朱砂,在“鸩羽”二字上重重一圈,红痕刺眼,“能阻其道、浸其羽的,绝非市井鼠辈。”他捏起一粒从血污中筛出的焦黑麦粒,那是不属于老鼠也不属于军粮的异物,“夫人嗅嗅这焦味,像不像灶膛燃尽的余烬?”
那焦燥的谷物气味混着一丝奇异的甜香钻入鼻腔,苏晏晏刚要细辨,窗外骤然炸开一片混乱的叫嚣。铜锣狂敲,人声如沸浪般由远及近拍打着别庄高墙:
“奸佞囤粮!饿死饥民!”
“砸开这黑心庄子!”
“交出赈灾粮!”
马蹄声暴烈如骤雨袭来!窗纸被外面陡然大亮的火光映得通红。家将粗粝的嘶吼撞破夜的死寂:“主子!夫人!庄子前院被暴民围了!他们扛着撞木!”
谢珩霍然起身,玄色大氅带翻了案上朱砂碟,猩红液体泼洒在残缺的狄文上,狼图腾瞬间浴血。他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只余冰封般的凛冽:“萧相好快的爪子,刚断他粮仓的爪牙,他就要咬断咱家脖子泄愤。”他一把扣住苏晏晏手腕往外走,指尖用力烙在她微凉的皮肤上,“带夫人去南角楼,除非我死,否则……”
“否则什么?”苏晏晏反手攥紧他,止住他未尽的森然话语,目光穿透窗棂投向院门方向疯狂摇曳的火把,“放粮的是我!砸我粮仓?”她眼底陡然燃起被侵犯领地的怒焰,一把推开书房内室小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袋精谷——那是前几日她从庄子存粮里专门分出、准备以“世子妃体己粮”名义搭棚施粥的私粮。“卫铮!开南门粮仓!堆垛!”
“晏晏!”谢珩被她突然爆发的果断弄得一怔。
“闭嘴,”苏晏晏疾步走回妆台前,指尖划开首饰匣底层暗格,拽出一样东西——不是金银珠翠,而是躺在绒布中的红宝石项圈!赤金绞丝盘绕如藤,正中鸽血宝石足有拇指大小,在火光映照下流淌着近乎暴戾的红光。那是谢珩在第一卷春日宴落水事件后,顶着全京城流言蜚语硬给她戴上的“赔罪礼”,霸道得不容推拒,却也成了她与镇国公府绑定的开始。她抄起项圈就往外走,“走!让他们瞧瞧,砸我苏晏晏的仓,得被什么玩意儿开瓢!”
别庄正门前火把如林,映着一张张愤怒扭曲的脸。扛着粗壮撞木的壮汉、举着锄镰的农人、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被十几个眼神凶悍、隐在人群中的灰衣人推搡驱赶,形成汹涌的人潮,正疯狂冲击着大门。庄门后,数十家丁满头大汗死死抵着门栓,沉重的木门在撞木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氏黑心肝!吞了赈灾粮喂肥你家仓鼠!”
“谢珩狗贼!纵容恶妇囤粮居奇!”
“放粮!开门放粮!”
尖利的咒骂如同淬毒的针。苏晏晏登上院墙内侧临时架起的简易粮垛顶层,夜风撩起她的裙裾。她一眼就认出那几个带节奏的灰衣人——其中一人左耳缺半,正是前些日子在粮市鬼祟散播“世子妃与粮商勾结”谣言的探子!
“粮?”苏晏晏清亮的声音在一片吵嚷中如冰锥破浪,“你们脚下的土里,就埋着我前日施的粥米渣子!仓里是我庄子三成收成备的体己粮!”她指向人群外围缩着的两个妇人,正是前日领过她白米粥的,“李大娘!你怀里孩子的尿布还是用我施的棉布裁的!王婶子!你碗里的粥米香,抵不过我仓谷霉气冲?”
被点名的两人脸色发白,往后缩了缩。
“妖妇狡辩!”左耳缺半的灰衣人嘶声高喊,举臂疾挥,“冲进去!粮食都堆在仓里!”
撞木再次高高扬起!
“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裹挟着劲风的刺目红光撕裂夜空!
“轰!”
沉闷的撞击声震耳欲聋!
扛撞木的西个壮汉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砸在手柄上!虎口崩裂!沉重的撞木竟然瞬间脱手,如死蛇般砸落在地,滚了两滚!
人群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片死寂。
地上,静静躺着一样东西。
金丝璀璨灼人眼目,中间那颗巨大的鸽血红宝在火把映照下竟流淌出血腥的光泽,金丝项圈的一端因恐怖的撞击力而微微变形。它安静地躺在泥地上,却像一只被惊醒的洪荒凶兽在无声咆哮。
苏晏晏站在高高的粮垛上,夜风鼓荡着她简素的裙裳,宛如一尊临凡镇煞的战神。方才掷出项圈的右臂还保持着挥出的姿态,手腕因巨大的力道而微微颤抖。
“抢粮?”她声音不高,却冷得掉冰渣,“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上面一颗宝石就够买下你们一条街上所有人嚼用的陈年新粮!姑奶奶稀罕囤那几个米粒?不过是看不得街角饿死的小乞儿,想把家里闲米倒腾出来换些热食暖人心!”
她猛地抬手,指向庄门外百米处那座在夜色中只显轮廓的义仓,那里有玄甲卫严阵以待:“真正的赈灾粮在那!朝廷开的仓!姓萧的贼子舍不得开仓,倒把你们撺掇来砸我的仓?怎么?怕我放粮填饱了你们的肚子,堵了他们饿死百姓抢军功的道?”
“夫人此暗器,价值连城呐。”
谢珩带笑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己站到她身侧的粮袋上,玄色大氅如垂天之翼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看都未看地上那项圈,只伸手握住苏晏晏那微微发抖的手腕,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腕骨处用力了几下,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儿,随即又像是安抚一只炸毛后疲惫的小兽,指尖划过她因用力过猛而微白的手腕内侧,“明日为夫再找个更沉的,垫手。”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躁动的人群耳中:“值钱玩意儿扔就扔了,横竖不过点私房钱。可谁要再敢动我夫人一指头,”他倏然抬眸,目光如实质的冰锥扫过人群深处几个意图煽动的灰衣人,“项圈砸脑袋不够响,本世子借他脑袋试试我这祖传玄铁刀的刃。”
被那目光扫过之人,只觉得脖颈一凉,如同被死神凝视,顿时噤若寒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灾…灾民们…都…都听世子妃的!南门…南门开了!”不知是谁眼尖,看到火光映照下打开的南角门,门内露出的正是一座座垒好的粮垛!有人开始犹豫地退却,但更多人还僵在原地,被巨大的转折和恐惧裹挟着。
“卫铮。”谢珩的声音打破僵局。
“在!”卫铮不知何时己到粮垛之下,单膝点地。
“把那堆脏眼珠子的玩意拖过来!”谢珩朝着人群深处几个神色慌乱想跑的灰衣人抬了抬下巴。
“是!”
玄甲卫如狼似虎扑入人群,瞬间锁拿住缺耳汉子和另外两个带头的灰衣人,像拖死狗一样拖到粮垛前方的空地上。三人面如死灰,吓得屎尿齐流,再无半点先前煽风点火时的凶悍。
谢珩甚至懒得看他们,只对苏晏晏扬眉:“夫人发粮?”
苏晏晏深吸一口气,夜风裹挟着火把燃烧的烟尘吹在脸上,带着灼热的力度。她站稳身形,对着下方惶恐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人群朗声道:“排好队!一人一斗新谷!妇孺在前!有力气的汉子去帮卫将军引水劈柴!开大灶!熬稠粥!”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是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巨大的惊喜压倒了所有愤怒和怀疑,瞬间淹没那几个被拖出人群的搅屎棍的哀嚎和咒骂。
“谢世子妃大恩!”
“世子妃是活菩萨啊!”
“快!让老人孩子上前!排好!”
汹涌的人潮如同退去的洪流,转向南角门,争先恐后却又努力维持着秩序。家丁和卫铮带来的人手迅速组织起来,粮袋如同流水般送向门口。夜空中开始飘散米粮特有的谷物香气,混杂着泥土味和人身上的汗味,交织成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气息。
天大亮时,熬了一宿的几口大粥锅终于见了底。最后一批领了谷子的灾民捧着温热的口粮,千恩万谢地散去。
满地狼藉。破碎的锅碗、倒地的火把架、踩烂的泥泞脚印,还有……静静躺在门边泥泞里的那只红宝项圈。
卫铮早己拾起它,用干净布巾小心擦拭了上面沾染的泥污,托在掌心,送到苏晏晏面前。沉重的金丝缠绕着微微扭曲的接口,那颗硕大的鸽血红宝依旧流光溢彩,只是边缘多了一道细微的撞痕,像一道凝血的伤疤。
“亏大了。”谢珩啧了一声,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项圈变形了的扣环拎起来,对着初升的阳光眯眼瞧了瞧那细微的裂缝,“这扣环里嵌着的金刚石粉末怕是被震散了架,下次砸人前夫人得先选个纯铜的。” 他口中刻薄,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接过项圈,指腹在那宝石的撞痕上轻轻了一下。
苏晏晏看着他那副口是心非的样子,伸手就要去夺:“嫌弃还我!正好当了你换军粮!”
“当?”谢珩手腕一翻,那项圈便消失在他宽袖之中,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点炫目的红影,“做梦。”他神情倨傲,仿佛刚才那点笨拙的从未发生,“夫人的‘暗器’,只能砸一次。下次遇贼,得用新的。”
他目光扫过空地上那几个被捆得像粽子、瑟瑟发抖的灰衣人,嘴角勾起一丝无情的冷冽:“卫铮,把他们肚子里能撬的东西都给本世子撬出来。萧相送了这么份‘大礼’,不回点‘土产’给他,显得我们镇国公府不懂礼数。”
卫铮立刻领命而去。
苏晏晏一夜紧绷的神经稍有松懈,疲惫感便如潮水般上涌。她转身看向别庄高墙上那一排排整齐的垛口,忽然目光一凝!昨夜堆垛的粮袋上方第三排边缘处,一小片麻袋色深异常!
她立刻找来梯子爬上去,指尖用力一抠!一小块黏在袋口的、沾满灰尘的油纸被撕扯下来,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残缺小字——“…王 鸩…”!
是那张昨夜被朱砂血污浸染的残纸一角!
此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工匠捧着工具箱战战兢兢过来回禀,他是被请来看顾修缮被撞木损坏的庄门的,一双老眼却不由自主地粘在谢珩袖口露出的那一抹璀璨红光上,满是惊疑震撼,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天爷呀…老汉活了七十载,当年在宫里伺候贵妃娘娘的首饰匣子时,也就见过那么一回,用整块‘滴血凤凰心’磨的宝…”
凤凰心?苏晏晏心头猛地一跳。卫铮恰好疾步而回,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手中攥着的不是口供,而是一枚裹着蜡丸的纸团,蜡丸上赫然插着半根烧焦的…麦秆!
他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哑:
“主子…夫人,那缺耳汉抵不住刑,没开口就抽过去了…这蜡丸是他里衣暗袋抠出来的,里面的东西…您和夫人得亲自看。”
琉璃灯盏的灯油正烧到尽头,火苗剧烈跳动了几下,倏忽熄灭,唯留一缕青烟袅袅。
别庄的高墙映着朝阳,一片金辉,却又在暗处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的浓重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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