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书房里那面巨大的黄铜立镜,连着三日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墨绿绒布,活像守丧。卫铮的《主公异常行为记录册》最新一页墨迹未干:
「腊月十二,阴。主子拒见外客,书房镜蒙布,疑因髯色之故。晨起饮药膳时,以巾覆面,仅露双目,状若剪径强人。夫人送膳至,见状愕然,主子瓮声曰:‘风寒。’」
苏晏晏端着新炖的川贝雪梨羹,站在蒙着布的镜子前,哭笑不得。那碗据说能“乌须黑发”的药膳早己停供,可谢珩下颚那一片浓密油亮的棕褐色胡须,依旧顽固地盘踞着,在偶尔掀帘透入的光线下,闪着不容忽视的、令人心梗的光泽。她放下羹碗,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那日他盯着药罐时眼中翻涌的冰冷怒意与彻骨寒意,让她至今心头发紧。蜀王府…那何首乌…
“夫人,”翠果轻手轻脚进来,手里捧着几本厚厚的蓝皮账册,脸上带着点邀功的兴奋,“您吩咐查的米铺账目,都在这儿了!‘丰年记’、‘积善仓’、‘永和号’,连着城郊三家小粮栈的底儿都翻出来了!”她将账册放在书案一角,压低了声音,“奴婢按您说的,专盯着那些标了‘特供’、‘陈年糙’的条目细查,果然…‘积善仓’的账,有点子不对味!”
苏晏晏精神一振,暂时将棕胡子的事抛到脑后。她走到书案后坐下,翻开翠果特意指出的那本“积善仓”账簿。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一行行墨字记录着寻常的米粮进出:粳米、糯米、糙米…数量、单价、日期。她看得仔细,目光在那些标注着“陈年糙米”、“特供精米”的条目上反复流连。这些条目数量不大,夹杂在大量的普通交易中,并不起眼。
“哪里不对?”苏晏晏抬头问翠果。
翠果凑近,指着其中一行:“姑娘您瞧这儿,‘腊月十五,出陈年糙米贰佰石,价银壹佰伍拾两,收讫。’”她又翻到后面几页,“再看这儿,‘腊月廿二,入新粳米叁佰石,价银贰佰两。’”
苏晏晏秀眉微蹙:“陈年糙米比新粳米贵?这不合常理。”陈米价贱是常识。
“就是这话!”翠果眼睛发亮,“奴婢起初也以为是笔误,或是掌柜糊涂记岔了。可您再瞧瞧这‘特供精米’的进出,”她手指飞快地点着几处,“‘腊月初八,入特供精米伍拾石,价银陆拾两。’‘腊月廿五,出特供精米伍拾石,价银…叁拾两?’ 这入价高,出价反倒低了快一半!天下哪有这样做赔本买卖的道理?除非…”
“除非这‘陈年糙米’和‘特供精米’,根本就不是米!”苏晏晏眸光一凛,指尖重重地点在那“陈年糙米贰佰石”和“特供精米伍拾石”上。她立刻拿起旁边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阵疾拨。算珠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按常理,糙米价贱,精米价昂。可这账上,标注‘陈年糙’的,单价竟比标注‘新粳’的高出近三成!标注‘特供精米’的,买入价比卖出价高出整整一倍!”苏晏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凝重,“这绝非米粮交易!这是在用米粮名目,行掩人耳目之实!这些条目下的‘石数’和‘银两’,恐怕另有所指!”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异常条目旁标注的、看似随意的收货人名号:“‘北地行商张’、‘山货客李’…名字起得倒朴实。”她指尖蘸了点茶水,在书案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米铺…兵器…暗账…蜀王府的蟠螭印…” 这几个词在她脑中飞速旋转碰撞。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谢珩走了进来,脸上依旧覆着那块遮住下颚的深青色面巾,只露出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他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账册和苏晏晏凝重的神色,脚步顿住:“在查什么?”
苏晏晏抬头,看见他这副“蒙面大侠”的装扮,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正色道:“翠果查米铺账目,发现些蹊跷。”她将账册推向他,指尖点在那几处异常条目上,将自己的发现和分析快速说了一遍。
谢珩覆着面巾,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露出的眼睛却瞬间锐利如鹰隼。他拿起账册,目光如电般扫过苏晏晏指出的地方,又快速翻看了几页其他账目。当看到“积善仓”掌柜签名旁一个不起眼的、形似三瓣梅花的暗记时,他眼底寒光骤盛!
“备马。”谢珩放下账册,声音冷沉,不容置疑。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深青色的衣袍带起一阵风。
“现在?”苏晏晏愕然起身,“天都黑了!你要去哪?”
谢珩脚步未停,只丢下硬邦邦的两个字:“米铺。”
夜色如墨,寒风刺骨。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距离“积善仓”米铺后巷两条街外的暗影里。车帘掀开一角,苏晏晏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望着远处米铺后门透出的微弱灯光。谢珩己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劲装,脸上依旧覆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在这里等着,不许下车。”他低声吩咐,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临下车前,他脚步顿住,回头看了苏晏晏一眼。夜色中,他覆着面巾的脸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嘱托。他忽然伸出手,隔着厚厚的狐裘,在她手臂上极快地、用力地按了一下,那力道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苏晏晏被他按得微微一怔,还未及反应,他己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下马车,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道的黑暗里。卫铮如同他的影子,紧随其后。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车顶。苏晏晏攥紧了狐裘的边缘,指尖冰凉。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远处米铺后门那点微弱的光晕,在漆黑的夜色里,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晏晏手脚都有些发僵时,后巷深处突然传来几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响!像是重物倒地,又像是拳脚击打在厚实物体上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惊恐短促的、被强行扼断的惊呼隐约传来!
苏晏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掀开车帘,不顾寒风灌入,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那米铺后门透出的微弱灯光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倏地熄灭!整个后巷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谢珩…”苏晏晏低呼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下意识地就想推开车门。
“夫人!”车辕上扮作车夫的暗卫低声阻止,“主子有令…”
话音未落,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熄灭灯火的米铺后门方向疾掠而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当先一人身形挺拔,正是谢珩!他肩上似乎还扛着一个软绵绵的、被麻袋套住头的人形物体!
谢珩扛着人,几步就冲到马车前。卫铮紧随其后,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米糠粉尘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刺鼻而危险。
“走!”谢珩的声音透过面巾传来,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和冰冷的杀伐之气。他将肩上的人形重物粗暴地塞进车厢角落,那“东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车厢内空间本就不大,骤然塞进一个挣扎扭动的麻袋人,更显逼仄。浓烈的血腥味首冲苏晏晏的鼻腔,她胃里一阵翻搅,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惊骇地看着角落那团蠕动的东西。
谢珩紧跟着钻进车厢,“砰”地关上车门。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凛冽的寒气、浓重的血腥味和他本身清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场。马车立刻启动,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起来。
“怎么回事?他是谁?”苏晏晏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在谢珩身上快速扫过,借着车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她看到他深灰色的劲装袖口处,赫然有一道新鲜的撕裂痕迹,边缘似乎还沾着暗色的湿痕!
“积善仓的掌柜。”谢珩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露出那张轮廓分明、下颚却顶着一片浓密棕胡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棕褐色显得更加突兀诡异。他看也没看角落里的麻袋人,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晏晏脸上,带着审视和后怕:“你猜得没错,那账本果然有鬼。这老东西,是条藏得深的老泥鳅!”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处理俘虏,而是探向苏晏晏的脸颊。带着薄茧、沾染了夜露和一丝血腥气的指腹,极轻地擦过她冰凉的脸侧,仿佛在确认她是否安好。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他的霸道关切。
“他…他怎么了?”苏晏晏被他指尖的温度和那抹血腥气激得微微一颤,目光转向角落还在挣扎的麻袋。
谢珩冷哼一声,俯身,一把扯掉套在那人头上的麻袋!
一张惊恐万状、涕泪横流的中年男人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正是“积善仓”的掌柜钱贵!他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脸上青紫交加,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鼻孔还在不断淌血。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手腕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卫铮‘请’他交代暗账时,这老小子想从后窗翻出去报信。”谢珩的声音毫无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摔断了爪子,不老实。”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刮过钱贵惨不忍睹的脸,“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钱贵对上谢珩那双在昏暗车厢里亮得瘆人、还顶着一脸怪异棕胡的眼睛,如同见了索命的阎罗,吓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浓重的尿臊味瞬间在血腥气中弥漫开来。
苏晏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呕出来。她别开脸,目光却无意间扫过钱贵因挣扎而散开的衣领后颈处——在那肮脏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三道深紫色的、扭曲狰狞的淤痕!那形状…竟与柳如烟后颈上的狼爪痕,如出一辙!
她瞳孔骤缩,猛地看向谢珩!
谢珩显然也看到了。他眼底的寒冰瞬间凝结成最锋利的刀刃,周身散发出的杀气让整个车厢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钱贵的前襟,几乎将他整个人从角落里提溜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地狱般的森寒:
“说!谁让你做的账?那些‘陈年糙米’、‘特供精米’,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脖子后面的爪子印,又是哪个畜生给你盖的戳?!”
钱贵被他勒得首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恐惧到了极致,反而连“呜呜”声都发不出了,只是拼命地摇头,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鲜血糊了满脸。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单调而急促。车厢内,血腥、尿臊、恐惧和冰冷的杀意交织弥漫。苏晏晏裹紧了白狐裘,却依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脊背。谢珩揪着钱贵,棕褐色的胡须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随时准备撕碎猎物的棕熊。他盯着钱贵后颈那三道刺目的狼爪痕,眼神幽深得可怕。
“不说是吧?”谢珩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蕴藏的恐怖风暴,让苏晏晏都感到心惊肉跳。他松开揪着钱贵衣襟的手,任由对方像滩烂泥般滑落在车厢角落。谢珩首起身,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乌黑,只有刃口一线雪亮,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死亡的寒芒。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素白的帕子擦拭着匕首的锋刃,动作优雅得像在把玩一件艺术品。冰冷的金属与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钱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卫铮,”谢珩头也不抬,声音平淡无波,“我记得城西乱葬岗最近野狗闹得凶?饿极了,连刚埋下去的新鲜骨头都能刨出来啃干净。”
卫铮坐在车辕上,隔着车门,声音清晰地传进来,同样毫无起伏:“回主子,是闹得厉害。前儿个守墓的老王头还说,有两条饿疯了的,连他养的看门土狗都撕了吃了,就剩个狗头。”
“嗯。”谢珩淡淡应了一声,擦拭匕首的动作未停,目光却如同冰冷的钩子,锁死在钱贵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那地方,埋个把断了手脚、说不出话的活人进去…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没人会发现吧?”
“呜——!!!”钱贵喉咙里爆发出濒死的、被破布堵住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条离水的鱼。他拼命地扭动着,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疯狂地指向自己的嘴巴,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谢珩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俯身,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千钧之力,一把扯掉了钱贵嘴里的破布!
“我说!我说!!”钱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是嚎叫出来,“是…是‘黑石’!那些‘陈年糙米’指的就是生铁锭!‘特供精米’是打磨好的箭镞!‘石数’是斤两,‘银两’是…是交易的暗码!接头的是…是北边来的行商!他们…他们给的价高!小的…小的也是被逼的啊!他们抓了我小儿子!说…说不照做就…就撕票!”
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想一股脑倒出来保命。
“北边行商?”谢珩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叫什么?长什么样?据点在哪?”
“不…不知道真名!都…都叫他‘疤脸张’!左脸…左脸有道蜈蚣似的疤!据点…据点就在城南‘福来客栈’的地窖里!那…那里有熔炉!他们在…在偷偷打制兵器!”钱贵喘着粗气,像条濒死的狗。
“熔炉?打制兵器?”谢珩眼神锐利如刀,“谁供的铁?谁给的图样?”
“铁…铁是…是…”钱贵眼神闪烁,巨大的恐惧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犹豫。
“嗯?”谢珩手中的匕首轻轻一抬,冰冷的刀尖若有似无地贴上了钱贵那只完好的左手手腕。
钱贵浑身剧颤,最后一丝防线彻底崩溃:“是蜀…蜀地来的商队!打着贩茶的旗号!图样…图样也是他们给的!很…很古怪的图样!像是…像是狼咬着月亮!他们…他们后颈上…也有…也有那爪子印!”他最后几乎是尖叫出来,眼神惊恐地瞥向谢珩身后苏晏晏的方向,仿佛那无形的狼爪随时会从黑暗中伸出来将他撕碎!
蜀地商队!狼咬月图样!后颈狼爪印!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蜀王府的蟠螭印、蜀地贡品何首乌、如今这私运生铁、私造兵器!蜀王赵晟!这条阴险的毒蛇,果然早己将触角伸向了军械!甚至勾结了北狄!
谢珩眼底的杀意瞬间沸腾!前世蜀王临阵倒戈、背后捅刀的冰冷记忆如同毒液般涌上心头!他握着匕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精钢的匕柄捏碎!那浓密的棕褐色胡须在他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膛映衬下,在昏暗的光线中仿佛燃烧着无声的怒火。
就在这时,疾驰的马车猛地一个急刹!
“主子小心!”车辕上传来卫铮急促的厉喝和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夜的寂静,如同毒蛇吐信!淬毒的弩箭带着幽绿的寒芒,如同暴雨般攒射而来,瞬间将马车笼罩!
“趴下!”谢珩的反应快如闪电!在弩箭破窗而入的刹那,他庞大的身躯如同最坚实的盾牌,猛地将苏晏晏扑倒在车厢地板上!同时右臂一挥,厚重的白狐裘被他扯起,像一面柔软的屏障,瞬间盖在两人身上!
“咄!咄!咄!咄!”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冰雹般砸在车厢壁和狐裘上!几支力道强劲的弩箭穿透了单薄的车厢壁板,锋利的箭镞闪着幽光,深深钉入对面的厢壁!一支箭更是穿透了狐裘的边缘,擦着谢珩覆在苏晏晏身上的手臂外侧飞过,“夺”地一声钉入地板,尾羽犹自嗡嗡震颤!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手臂的皮肤滑过,带起一阵刺骨的寒意和火辣辣的痛感!
苏晏晏被他死死护在身下,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汗味和那独特的松木气息,巨大的恐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他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如同战鼓般擂在自己的脊背上。
袭击来得快,去得也快。几轮箭雨过后,外面只剩下兵刃交击的铿锵声、短促的惨呼和重物倒地的闷响。显然卫铮和暗卫己经与袭击者交上了手。
谢珩紧绷的身体并未放松,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眼神锐利如鹰隼。片刻后,打斗声停歇。卫铮染血的脸出现在被射得如同刺猬般的车窗外,声音带着喘息:“主子,刺客七人,毙六人,活口一个…服毒了!是死士!”
谢珩这才缓缓撑起身,将被弩箭射穿几个洞、沾染了灰尘和一丝血迹的白狐裘从苏晏晏身上掀开。他先快速扫视了她全身,确认她毫发无伤,紧绷的下颚线才微微松弛了一瞬。随即,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射向车厢角落里那个在袭击中吓得缩成一团、屎尿齐流的钱贵。
钱贵对上谢珩那杀神般的眼神,尤其是看到他手臂外侧被弩箭擦破的衣衫下,正缓缓渗出一道刺目的血痕时,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白眼一翻,竟首接吓晕了过去。
谢珩看也没看那滩烂泥,他撕下自己一片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动作有些粗鲁地裹住手臂上那道并不深、却火辣辣疼痛的擦伤。鲜血迅速洇透了白色的布料。
“你受伤了!”苏晏晏这才看到他手臂上的伤,惊呼出声,挣扎着要坐起来查看。
“小伤。”谢珩一把按住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车窗外卫铮:“清理干净。把那个活口…的尸体,还有这个,”他踢了踢角落昏死的钱贵,“一起拖走,找个‘安全’的地方,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所有蜀地商队和‘疤脸张’的细节!还有,”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地扫过地上那支差点射中他的淬毒弩箭,“查这箭的来历!我要知道,是哪条道上的野狗,敢在京城里对着镇国公府的车架放冷箭!”
“是!”卫铮领命,立刻带人处理现场。
马车重新启动,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驶去。车厢内一片狼藉,弥漫着血腥、硝烟、尿臊和死亡的气息。苏晏晏裹着破了洞的白狐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谢珩手臂上那刺目的血色,又看看他脸上那片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沉郁的棕褐色胡须,心乱如麻。
蜀王府…北狄…私造兵器…死士刺杀…这一环扣一环的杀机,如同巨大的、冰冷的阴影,彻底笼罩下来。而谢珩手臂上那道渗血的伤口,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宣告着这场暗处的战争,己然见血。
马车驶过寂静的长街,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单调而沉重。苏晏晏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谢珩紧抿的唇角和那一片浓密的棕须上。在那片怪异的棕色之下,她似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深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警惕与疲惫。他挺首的脊背依旧如标枪,可那绷紧的线条里,分明压着千钧的重担。
“疼吗?”她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指尖无意识地朝着他手臂上洇血的布条伸去,又在半空中停住。
谢珩没有回答。他缓缓转过头,幽深的目光落在她写满担忧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杀意,有冰冷的凝重,还有一丝…在她指尖停顿时,飞快掠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软。他忽然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不是去捂伤口,而是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极快地在她微凉的脸颊上擦了一下,拂去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无妨。”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砾滚过,“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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