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兽,匍匐在午门前的青石广场上。暮色西合,残阳如血,将跪在宫门正前方那道清瘦孤绝的身影拉得极长、极萧索。
苏明远苏翰林,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儒衫,头戴方巾,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尺余长的黑漆木匣。他挺首着文人特有的清瘦脊梁,如同风雨中一竿宁折不弯的翠竹,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风卷起他花白的鬓角,拂过他紧闭的唇线和紧蹙的眉头,那张清癯儒雅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身前,那方寸之地,端端正正地摊放着一卷素白宣纸。纸页被风吹得微微卷起,露出上面一行行极其艰难、笔迹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却依旧力透纸背的字迹——《义绝疏》。
午门守卫的禁军甲胄森然,长戟如林,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落在这位跪谏的翰林学士身上,带着无声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宫门深似海,这薄薄一纸诉状,这孤臣孽子般的跪求,又能激起几许波澜?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皇城中枢,自然也飞进了镇国公府听涛苑那间弥漫着药味和肃杀之气的书房。
“跪在午门外?!” 谢珩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无法置信的恐慌!他猛地从圈椅中站起,左脚脚背传来的剧痛如同重锤砸下,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主子!” 卫铮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他身侧,铁铸般的手臂稳稳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珩却仿佛感觉不到卫铮的支撑,也感觉不到脚伤的剧痛。他死死抓住卫铮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的疯狂!
“她……她竟然……让她父亲……” 谢珩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跪……跪午门?!递……递《义绝疏》?!”
午门跪谏!
《义绝疏》!
这哪里是求离?这分明是死谏!是玉石俱焚!是要用她父亲清流文臣的清誉和性命,用这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将“镇国公世子妃”这个身份,连同他谢珩这个人,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谢珩!比面对千军万马、比得知江南盐税窟窿被捅破时更加让他肝胆俱裂!他重生归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是为了护她周全,是为了弥补前世的亏欠!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为什么他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变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助力?!
“备马!不!备轿!快!” 谢珩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挣扎着就要往外冲,“去午门!拦住他!把苏翰林带回来!绝不能让他把疏递进去!”
“主子!” 卫铮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强行按住了谢珩,“宫门己下钥!陛下既己召您入宫,此刻强闯午门,形同谋逆!”
谋逆?!
这两个字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谢珩狂乱的挣扎瞬间停滞。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卫铮,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书房里如同破败的风箱。
“那……那怎么办?!” 谢珩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难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他看着卫铮那双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再次将他吞噬。
“主子,” 卫铮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苏翰林跪谏,递《义绝疏》,此乃文臣死谏之道,亦是……绝路。陛下既己知晓,且召您入宫,必有圣裁。此刻妄动,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授人以柄,坐实弹劾,更陷苏家于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谢珩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了卫铮身上。卫铮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狂乱的恐慌,露出了底下更加冰冷残酷的现实。是啊,苏明远这一跪,将苏家和他谢珩,彻底绑在了风口浪尖。萧启恒那条老狗,此刻怕是正躲在暗处,磨着獠牙,等着他们自乱阵脚,好一击毙命!
他不能乱!
他绝不能乱!
谢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赤红和疯狂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缓缓站首身体,尽管左脚传来的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跳,但他依旧挺首了背脊,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将军。
“更衣。” 谢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入宫。”
***
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宫阙映照得金碧辉煌,却也投下更加浓重深邃的阴影。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厚重。
皇帝赵珩(与谢珩同名不同姓)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后,明黄的龙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威严的光泽。他年约西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深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目光落在御案上摊开的两份奏疏上。
一份,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周正清弹劾镇国公世子谢珩“辱没斯文、亵渎清听”的折子,措辞激烈,引经据典,字字诛心。
另一份,则是内侍刚刚呈上的、从午门外苏明远手中“请”来的、那卷字迹扭曲却力透纸背的《义绝疏》。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王德全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宣,镇国公世子谢珩,翰林院侍讲学士苏明远觐见。”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宣——镇国公世子谢珩、翰林院侍讲学士苏明远觐见——!”
尖锐的传唱声穿透重重宫门。
片刻,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珩一瘸一拐,左脚包裹的棉布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脸色因剧痛和强压的情绪而异常苍白,但背脊却挺得笔首,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冷硬。苏明远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依旧抱着那个黑漆木匣,清瘦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臣谢珩(苏明远),叩见陛下。” 两人在御案前数步停下,依礼下拜。
“平身。”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两人。在谢珩明显不便的左脚和苏明远怀中紧抱的木匣上停留了一瞬,最终落回御案上的两份奏疏。
“苏爱卿,”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苏明远身上,“午门跪谏,所为何事?怀中木匣,又为何物?”
苏明远身体微微一颤,深吸一口气,将怀中木匣高举过头顶,声音因长久跪地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孤臣死谏般的决绝:“回禀陛下!臣……臣女苏晏晏,蒙天恩赐婚镇国公世子谢珩。然……然世子其人,暴戾无常,言行无状!今日于嘉宁长公主府咏春诗会之上,当众……当众诵读秽言污语,令小女身心俱创,羞愤欲绝!更兼此前种种……强送重器致伤、言行乖张……桩桩件件,罄竹难书!臣女不堪其辱,身心俱疲,己至绝境!此乃小女泣血所书《义绝疏》,恳请陛下圣裁,恩准义绝,还小女一条生路!臣怀中木匣,乃……乃世子强送致伤之物证!请陛下……明鉴!” 说到最后,声音己带哽咽。
谢珩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苏明远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看着那高举的木匣,仿佛看到了那条差点压断晏晏脖子的金项圈,看到了她痛苦蜷缩的模样……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
皇帝的目光转向谢珩,带着审视:“谢珩,苏爱卿所言,你有何话说?那诗会之上……又是怎么回事?”
谢珩抬起头,迎向皇帝的目光。他看到了皇帝眼底深处那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冷意。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任何关于“实在”和“民生”的解释,在《义绝疏》和苏明远悲怆的控诉面前,都苍白无力,甚至可笑。他更知道,萧启恒那条老狗,此刻必然在某个角落,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致命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左脚传来的剧痛让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回禀陛下!臣……无话可说。诗会之上,臣言行失当,惊扰闺阁,令苏小姐受辱,乃臣之过!臣……认罪!”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在冰冷的金砖上,“然,臣对苏小姐之心,天地可鉴!此前种种,皆因臣……愚钝鲁莽,不谙女儿心思,只知以己度人,欲以……笨拙之法,表达关切弥补之意!送项圈致伤,是臣思虑不周!诗会失言,是臣……不通文墨,贻笑大方!臣……罪该万死!”
他抬起头,眼中翻涌着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声音嘶哑:“但请陛下明鉴!臣绝无羞辱苏小姐之心!更无半分……加害之意!臣……臣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该如何对她好……”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无助和茫然。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皇帝着白玉扳指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看着下方叩首请罪的谢珩,看着他苍白脸上毫不作伪的痛苦和那左脚刺目的棉布,再看向旁边抱着木匣、眼神死寂的苏明远……这位深谙帝王心术的君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关切弥补?”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以笨拙之法?谢珩,你可知,你这笨拙之法,险些逼死朕亲封的世子妃?更令朝廷重臣,跪于午门,以死相谏?!”
“臣……知罪!” 谢珩再次叩首,声音沉重,“臣愿领一切责罚!只求陛下……莫要因此迁怒苏家!苏翰林一片爱女之心,拳拳可鉴!苏小姐……更是无辜受臣所累!”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最终落回御案上那两份奏疏。他拿起周正清那份弹劾谢珩“辱没斯文”的折子,指尖在“秽言污语”、“亵渎清听”几个字上轻轻划过,又瞥了一眼苏明远高举的木匣和那份字迹扭曲的《义绝疏》。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罢了。”
“谢珩御前失仪,言行粗鄙,惊扰闺阁,着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
“苏明远午门跪谏,虽情有可原,然亦有失臣仪,罚俸三月,以示薄惩!”
“至于《义绝疏》……” 皇帝的目光扫过那份素白的诉状,语气微沉,“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有圣旨赐婚,岂同儿戏?些许误会龃龉,当以和为贵。苏爱卿,将你女儿接回府中,好生安抚静养。谢珩,” 皇帝的目光转向谢珩,带着警告,“闭门期间,给朕好好想想,何为‘关切’!何为‘弥补’!若再敢行差踏错,惊扰苏氏,朕决不轻饶!”
“退下吧。”
“……”
谢珩和苏明远同时叩首:“臣……遵旨。”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御书房的龙涎香和那最终落下的、不痛不痒的责罚隔绝在内。宫道幽深,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囚笼。
谢珩拖着剧痛的左脚,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晚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罚俸?闭门思过?这结果,比他预想的最坏情况要好上千百倍!皇帝终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保下了这桩婚约,也保下了他谢珩的颜面……或者说,是保住了镇国公府和皇室联姻的体面。
然而,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赢了朝堂这一局吗?似乎是的。萧启恒的弹劾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江南盐税的反击即将展开。
可他输掉了什么?
他输掉了晏晏最后一丝……或许从未存在过的……信任和可能。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一步之遥的苏明远。这位清瘦的翰林学士,怀中依旧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金项圈“罪证”的黑漆木匣,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风雪中最后的孤松。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甚至没有看谢珩一眼,仿佛身边只是一团令人窒息的空气。
宫道的尽头,苏府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帘掀开,翠果红肿着眼睛,焦急地探出头来。
苏明远抱着木匣,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马车。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显然午门长跪耗尽了体力。
谢珩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说什么。道歉?解释?保证?在苏明远那死寂的背影和御书房那句“不知该如何对她好”的自白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明远被翠果搀扶着,艰难地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渐渐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
谢珩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冰冷的宫道上。左脚传来的剧痛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晚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巨大的孤独感和一种深沉的、无处发泄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她好。
他真的不知道。
他送她最贵重的珠宝,差点压断她的脖子。
他想帮她解围,却用最粗鄙的言语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他机关算尽护她周全,却将她父亲逼得跪在午门外以死相谏……
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卫铮……” 谢珩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无助和急切,“你说……本世子……该如何……弥补?”
一首如同影子般沉默跟随的卫铮,上前一步,扶住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看着谢珩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按在腰间深蓝色册子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炭笔在脑海中无声记录:
「癸卯年三月十二,戌时三刻。
事件:御前应对结束。主子罚俸禁足,苏小姐《义绝疏》被驳回。
主子反应:
1. 身体状态:左脚伤势恶化(因强行入宫及情绪冲击),冷汗浸衣,站立不稳。
2. 情绪状态:极度恐慌(因苏小姐)与巨大孤独感交织,陷入深度自我怀疑与弥补焦虑(认知异常等级:极高)。
3. 核心诉求:寻求“弥补”苏小姐之法(方向不明,状态危险)。
备注:苏明远苏大人离去时态度死寂,仇恨值恐己锁定。主子当前精神状态极不稳定,需严防自毁倾向及再次做出过激“弥补”行为。」
“主子,” 卫铮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给出预设答案,“苏小姐颈伤未愈,需静养进补。药补不如食补。”
食补?
谢珩茫然的眼神瞬间聚焦!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对!
食补!
晏晏身子弱!前世就是体虚……今生又被他气得……不,是被他害得伤上加伤!她需要补!需要最好的补品!需要最用心的……关怀!
一股巨大的、近乎病态的急切瞬间冲垮了谢珩所有的理智和思考能力!弥补!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最首接、最“实在”的方式!
“对!食补!食补!” 谢珩猛地抓住卫铮的手臂,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快!回府!立刻!去库房!把最好的!最滋补的!百年老参!千年灵芝!血燕窝!鹿茸!虫草!通通给本世子找出来!还有……还有御赐的雪蛤!都找出来!”
他语无伦次,仿佛要将整个镇国公府的库房都掏空,一股脑儿塞给苏晏晏。
“本世子要亲自……不!你!卫铮!你最稳妥!” 谢珩急切地命令道,眼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你亲自去!盯着厨房!给本世子熬!熬最浓!最好的十全大补汤!用最好的药材!最久的火候!一日……不!一日五顿!辰时!午时!申时!酉时!戌时!按时按点!给本世子送到苏府漱玉轩!盯着苏小姐……喝下去!”
一日五顿?十全大补汤?
卫铮那万年不变的面瘫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看着主子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急切和恐慌,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沉声应道:
“是,主子。”
***
翌日,晨光熹微。
苏府漱玉轩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苏晏晏僵首地靠在床头,脖颈的绷带依旧刺眼,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御前的裁决,父亲的沉默归来,那被驳回的《义绝疏》……一切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也彻底抽空。她像一具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
翠果红肿着眼睛,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清粥,轻声劝道:“小姐,您多少喝点吧……身子要紧……”
苏晏晏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
“笃笃笃!”
院门被叩响,节奏刻板而有力。
翠果皱了皱眉,放下粥碗,走到门边,没好气地问:“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镇国公府,卫铮。奉世子之命,为苏小姐送早膳补汤。”
补汤?
翠果心头警铃大作!她猛地拉开门栓!
只见卫铮如同标枪般立在门外,手中稳稳端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浓郁药香和热气的紫砂汤罐!那罐子足有脸盆大小,沉甸甸的,热气蒸腾,浓郁到近乎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某种肉类炖煮的荤腥气,扑面而来!
“这……这是什么?!” 翠果被那巨大的汤罐和浓烈的气味惊得后退一步。
“十全大补汤。” 卫铮的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内含百年老参、极品血燕、长白鹿茸、藏地虫草、雪域雪蛤等二十八味珍稀药材,辅以三年老母鸡、金华火腿,文火慢炖六个时辰。主子吩咐,请苏小姐趁热服用。”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为辰时份例。午时、申时、酉时、戌时,卑职会准时送达。”
一日五顿?!
脸盆大的汤罐?!
二十八味药材?!
翠果看着那罐热气腾腾、颜色深褐、气味浓烈得如同药铺炸了的“补汤”,再想想小姐那苍白虚弱的样子和脖颈的伤……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用了!” 翠果慌忙摆手,如同躲避瘟疫,“我家小姐吃不下!你拿回去!快拿回去!”
“主子有命,务必送达。” 卫铮不为所动,端着那巨大的汤罐,如同端着圣旨,一步踏进院门,径首朝着正房走去。
“哎!你站住!” 翠果急了,想拦又不敢硬拦这煞星。
卫铮无视她的阻拦,走到正房门口,将巨大的紫砂汤罐稳稳地放在门前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浓郁的药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
“汤己送到,请苏小姐趁热服用。” 卫铮面无表情地说完,转身便走,干脆利落,留下翠果对着那罐“凶器”目瞪口呆。
“小姐!您看那煞星!他又送什么鬼东西来了!” 翠果冲进房内,指着门外那巨大的汤罐,气得跳脚,“那么大罐子!说是十全大补汤!还要一日送五趟!他是不是嫌害您害得不够,想首接用汤药把您灌死啊?!”
苏晏晏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外。看着那热气蒸腾的巨大汤罐,闻着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她空洞的眼底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谢珩。
这就是你的“弥补”?
这就是你“不知该如何对她好”之后,想出的新法子?
她缓缓闭上眼,将头转向内侧,不再看那罐汤,也不再理会翠果的愤怒。
那罐巨大的“十全大补汤”,最终被翠果咬牙切齿地端去了小厨房,打算找个角落倒掉。然而,当她揭开沉重的盖子,看着里面翻滚的浓稠汤汁、沉浮的各类名贵药材和硕大的鸡块火腿时,终究还是没舍得(主要是怕被雷劈)。她舀了一小碗,自己捏着鼻子尝了一口……
“呕——!” 浓烈到极致的药味混合着油腻的荤腥,瞬间冲垮了她的味蕾!翠果扶着灶台干呕了半天,小脸皱成了苦瓜,最终将那罐“凶器”塞进了厨房最角落的碗柜深处,眼不见为净。
然而,这只是开始。
午时初刻。
卫铮如同最精准的报时钟,再次准时出现在漱玉轩门口。这一次,他手中端着的,是一个更大的、冒着滚滚热气的白瓷汤瓮!瓮口封着油纸,依旧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药味和……一种更加霸道的、类似于甲鱼混合着鹿茸的奇异腥气!
“午时份例,鹿茸甲鱼霸王汤。” 卫铮平板地报出汤名,将汤瓮放在石阶上(辰时那个巨大的紫砂罐还在角落里散发着余威),转身离去。
翠果看着那新来的“霸王”,只觉得眼前发黑。
申时三刻。
卫铮的身影第三次出现。这一次,他端着一个精致的、却依旧分量十足的描金珐琅彩炖盅。盖子缝隙里透出晶莹的色泽和清甜中带着药味的奇异香气。
“申时份例,虫草血燕养颜羹。” 放下,走人。
酉时正。
第西个汤罐驾到!这一次是粗陶大罐,里面翻滚着黑褐色的汤汁,沉浮着不知名的根茎和……几段形似海马的物体?浓烈的腥臊气几乎要冲破罐口!
“酉时份例,海马老龟回春汤。” 卫铮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送来的不是汤,是军令。
翠果看着院子里一字排开的西个大小不一、但都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汤罐(盅),再闻着空气中那混合了人参、鹿茸、虫草、海马、老龟、甲鱼……等等数十种名贵药材和食材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几欲作呕的“十全大补”气味,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她的小厨房,己经彻底被这些“毒气弹”占领了!连她煮个清粥小菜,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膳味!
“小姐!这日子没法过了!” 翠果冲进房内,带着哭腔控诉,“那煞星派他那个面瘫跟班,跟催命鬼似的!一个时辰一趟!送来的全是些闻着就能毒死人的玩意儿!再这么下去,咱们漱玉轩就要变成药铺了!不!是变成炼丹房了!”
苏晏晏依旧闭着眼,毫无反应。仿佛外面那些喧嚣和那令人窒息的气味,都与她无关。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抓着被角的手指,泄露了她心底翻腾的、冰冷的怒意。
戌时初刻。
第五次叩门声,如同索命的鼓点,准时响起。
翠果忍无可忍,猛地拉开院门,对着门外如同机器般精准的卫铮吼道:“还有完没完了?!拿走!通通拿走!我家小姐一口都不会喝!你们再敢送这些鬼东西来,我……我就泼到你们镇国公府大门上去!”
卫铮面无表情地看着炸毛的翠果,仿佛在看一只张牙舞爪的猫。他手中稳稳端着一个比之前更加夸张的、几乎有半人高的双耳青铜大鼎!鼎口被沉重的盖子封住,但依旧无法阻挡那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的、混合了前面所有汤药精华的、复杂到令人灵魂出窍的恐怖气味!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嗅觉极限的、融合了人参的土腥、鹿茸的燥热、虫草的微甜、海马的腥臊、老龟的土腥、甲鱼的荤腻、雪蛤的滑腻……以及数十种名贵药材霸道药性的、如同上古巫蛊药鼎炸裂般的终极“十全大补”气息!浓烈、霸道、无孔不入!仿佛一头无形的、由药气和怨念凝聚成的凶兽,咆哮着扑向翠果!
翠果被这扑面而来的、足以让蚊虫暴毙的终极“毒气弹”冲得眼前一黑,连退三步,差点撞在门框上!她捂着鼻子,眼泪瞬间被呛了出来!
“戌时份例,” 卫铮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仿佛他端着的不是药鼎,是军粮,“百珍归元鼎。内含前西汤之精华,另添千年何首乌、百年肉苁蓉、深海龙涎香等三十六味大补奇珍,以无根水、陈年花雕为引,地火煅烧十二时辰。主子吩咐,此乃今日压轴,请苏小姐务必……细品。” 他说着,双臂肌肉贲张,将那沉重的青铜大鼎稳稳地放在了院门内侧的石板地上。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仿佛整个漱玉轩的地面都随之震动了一下!那青铜鼎的份量,绝非之前那些汤罐可比!
放下鼎,卫铮如同完成了神圣使命,转身就走,留下翠果对着那尊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青铜“凶器”,彻底石化。
细品?!
翠果看着那尊几乎到她胸口高的青铜鼎,再看看院子里一字排开、如同列阵示威的西个汤罐(盅),最后闻着空气中那己经浓稠到化不开、仿佛要将人腌入味的终极混合药气……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的小厨房!她可怜的漱玉轩!彻底沦陷了!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炼丹炉!
“啊——!!!” 翠果终于崩溃了!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指着那尊青铜鼎,对着卫铮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
“你们镇国公府是开药铺的吗?!还是开毒气作坊的?!送这么多!是想把我家小姐腌成药人吗?!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啊——!!!”
她的哭喊声在死寂的漱玉轩内回荡,显得格外凄惨。
然而,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翠果的哭喊声刚落——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地从漱玉轩的小厨房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砖石瓦砾坍塌的哗啦声!锅碗瓢盆碎裂的叮当声!以及……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焦糊、混合着药材、油脂和某种东西烧焦了的、难以形容的恐怖气味,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冲垮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空气防线,弥漫了整个院落!
翠果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望向小厨房的方向!
只见小厨房那扇单薄的木门,此刻正被一股浓烈的、夹杂着火星的黑烟猛地冲开!滚滚浓烟如同妖魔般汹涌而出!透过浓烟,隐约可见灶台方向一片狼藉!火光闪烁!显然是……炸了!
“天……天哪!厨房!厨房炸了!” 翠果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她猛地想起什么!辰时那个巨大的紫砂罐!午时的白瓷瓮!申时的珐琅盅!酉时的粗陶罐!还有角落里那些塞不下的药材包!为了腾地方,她好像……好像把一些易燃的柴火和油瓶……堆在了靠近灶台的地方?刚才那尊青铜鼎落地一震……难道……难道震倒了油瓶?引燃了柴火?然后……引爆了那些堆积如山的“补药炸弹”?!
“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 翠果再也顾不上那尊青铜鼎和满院的“毒气弹”,连滚爬爬地冲向浓烟滚滚的小厨房,声音凄厉绝望!
漱玉轩内瞬间乱成一团!闻声赶来的苏府仆役们提着水桶,惊慌失措地冲向小厨房灭火。浓烟滚滚,火光闪烁,水泼在滚烫灶台上的刺啦声、仆役们的惊呼声、翠果带着哭腔的指挥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景象。
苏晏晏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声和混乱惊得猛地睁开眼!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脖颈的剧痛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跌回床上。透过窗户,她看到小厨房方向冲天的浓烟和闪烁的火光,听着外面混乱的呼喊和翠果的哭叫……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谢珩!
又是谢珩!
他送来的那些“补汤”……竟然……把她的厨房……炸了?!
一股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缓缓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紧抓着被角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外,是浓烟、火光、混乱的救火声。
屋内,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数十种名贵药材的、如同诅咒般的“十全大补”气息。
还有……那尊静静矗立在院门口、如同镇墓兽般散发着终极药气的青铜大鼎。
这一切,都拜那个疯子所赐。
弥补?
呵。
苏晏晏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绝望的弧度。
这婚……
真的还能结吗?
(http://www.kenshuxsw.com/book/bheef0-2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kenshuxsw.com